至少在那個時候,江雅言真的相信,她可以變成那個更好的自己。所有錯的和不好的都已經過去了,而他願意包容。
隨後到來的那個秋天和冬天過得很平靜,對於江雅言來說卻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不管是股份現鈔,還是別的什麼,都不要了,外灘那間女裝店,她再也沒有再去過。從王亦堯的房子裏搬出來之後,她與人合租了一間小公寓。雪城給了她一些錢應付生活上的開銷,很快她就找了幾份零碎工作,所得的收入供她一個過過日子還算可以。
那些工作中,有一些其實是她早就在做的,比如給女性雜誌寫些東西,間或有一兩張小照登在插頁或者封底,偶爾也替人做些口譯筆譯。不同的隻是從前她並不在意這些小錢,隻當是種消遣來做,如今卻要靠這些進項養活自己了。
閑下來的時候,她與雪城經常見麵,兩人卻並沒有點破那一層關係,更沒有過什麼越距的地方,休息日出去走走不是帶著兆堃,就是和她的朋友一道。他們都是一個人過生活,要做什麼都憑自己,卻不約而同的退守到這樣一種不鹹不淡的狀態,是尊重,是為了與旁人不同,又仿佛是天長日久的深厚。
就連雪城借給她的錢,她也一分不差的還了,另外還附了謝禮。那是一把烏木骨的扇子,一尺十三方,扇麵上是吳待秋題寫的一首詩——王維的《青溪》。那時的吳待秋正與顏文輛、張大千一起籌建上海美術館,她也在其中做了些瑣碎的工作,報酬菲薄,卻也算認識了一些人。
那段日子,與她同住的是一個三十出頭未曾結婚的女人,在大學教書,信新教,戴眼鏡,四季的穿著都簡單樸素,房間裏的掛的畫是月份牌上裁下來的印刷品,就連讀的書也大多是從學校圖書借來的。一開始,這種生活對江雅言來說多少有些吸引力。日子久了,新鮮勁兒過去了,這一雙舊鞋一襲布衣一把油布傘的生活漸漸露出粗鄙瑟縮的麵目。
戰爭結束之後,紛爭與動蕩一直都未曾真正過去,在這種大環境下,這個城市的黃金年代似乎一去不複返了。三十年代風靡一時的《玲瓏》雜誌自三七年停刊之後,再也沒有哪一本本土出版的女性刊物暢銷到那個程度,要靠寫字吃飯自然也沒那麼容易,更何況還是那些個閑情逸致的文字。之所以有人找江雅言約稿,看重的還是她曾經的名媛身份,她不願在那些人麵前露了怯,卻又力不從心。
對於過去的生活,她並無留戀,哪怕是那些令人豔羨的眾星捧月的時刻,卻也不願永遠就這樣過下去。當時,戰後短暫的歌舞升平的日子已經過去,時局日漸動蕩,越來越多的人辭別故土,去歐洲美國,或者近一些的南洋小國。江雅言也動了這樣的念頭,她對雪城說想離開上海,目的地或許是倫敦,或許是巴黎,兩個人在一起,無論在哪裏,無論過的如何,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
於是,離開上海,仿佛幻化出一些不甚真實的象征意義,成了一種期盼,就好像隻要走了,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江雅言心裏這些微的變化,雪城都是知道的。他了解她的為人,如果她決定了要走,就肯定是會走的,不管過程如何艱難,結果是好或是壞。而他自己卻截然不同的,他是很早就懂了生活艱辛的人,想事情總難免更加現實幾分。他心裏很清楚,作為一個中國人,所能倚靠的那一點手藝能否在異國他鄉得到承認,是誰都沒辦法打保票的,而僅靠他手上的那點積蓄,又是很難在那裏立穩腳跟。
不是沒有機會改變,隻是他不能,也不願做那樣的事。早在戰前,他便是紳士商店的骨幹,兩位老板相繼過身之後,店裏的經營更是他在一力承擔。一些生意上往來的人經常與他玩笑,說他才是真正當家的人,但“方氏父子”這塊招牌卻始終都沒有變過,他還是夥計,曾經的東家是Gordon和方老板,現如今則是方兆堃。生意或者是金錢上的事,兆堃既不看重,也不太懂。若雪城有心,什麼都有可能,但他從小這個泱泱都市獨自闖蕩,能夠得以安身立命,也自有他為人處事的原則和信念。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雪城在鄞縣鄉下的弟弟結婚,他回去探親,兆堃和江雅言也一同去了,說是去玩的,實則卻是為了讓母親和江雅言見上一見。那個時候,他的幺妹早出嫁了,母親改嫁的丈夫也已故去,留下不多不少的家產,過過日子倒也無虞。
他的弟妹都是改了姓跟過去的,多年未曾見過,關係都很疏淡了。雪城沒有特意把江雅言帶去他們看,不是不願,也不是不敢,隻是覺得她和他們全然是兩個世界的人。在鄞縣那三天,母親隻在喜筵上見過江雅言,隔著三五步的距離,點頭寒暄而已。但母親卻始終是母親,這個年過四十的女人,當過少奶奶,也過過一貧如洗的日子,嫁過兩個男人,生養了三個兒女,即便沒念過書,也不認得幾個字,卻有一些樸素的智慧。她從沒問過雪城:“這個人是誰?”隻是在臨別的時候,絮絮的對他說起弟妹的婚事。妹妹嫁的很好,夫家在縣裏有些小官職,弟弟新娶的媳婦是同縣山裏一個窮佃戶女兒,可說是應了一句鄉下的老話——男婚女嫁是不一樣的,男往下娶,女往上嫁,這日子才過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