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勤之也是上海人,因為長得好,性格外向,即使是在受傷殘疾之後,廠裏還是有不少女孩子喜歡他,隔三差五的送些吃的用的,天氣冷了便有人打圍巾手套給他。那些女孩子當中也不缺活潑標致的,卻不知什麼,勤之就是盯上曉安了,先是借著打針換藥來醫院,後來傷口長好了,還是時不時地過來,叫她去看電影,或者隻是找她說說話。
自從知耀離世,曉安再也沒有喜歡過什麼人,除非必要,甚至很少同齡的男孩子打交道。她一直覺得自己是挺木訥的一個人,很有可能是要做一輩子老姑娘的。別人都不願意去外地工作,她卻有些慶幸,如果留在上海,家裏那麼小,母親一定巴望著她早早嫁了,好讓弟弟曉霖有地方成家,如今這樣倒也清靜自在。
很快就到了春節,廠裏放一個月探親假,曉安坐長途汽車回上海過年,蘇勤之和她乘的是同一輛車。那個時候,從安徽到上海的路不好走,單程就要十多個小時。曉安暈車,吐得昏天黑地,一路上都是蘇勤之在照顧她,等到了上海,又把她送回家,在旁人眼裏儼然是男女朋友的樣子了。曉安隱約覺得不妥,無奈胃裏難過得要命,也顧不上這些了。
不料到了年初一,蘇勤之又不請自來,一早就摸到曉安家裏來,帶了禮物,說是拜年。他長相幹淨俊朗,又是聰敏勤力的人,雪城和寶月都很滿意,尤其是寶月,越看越喜歡,殷勤的留他吃了兩頓飯。
那天還有一個人來拜年,便是知繪了。初中畢業之後,知繪就去鄉下插隊做農民,很長一段時間隻有口糧,沒有收入,日子過得很苦。用她自己的話來說,父親和哥哥知耀死後,她跟王家也就沒有什麼關係了。周予翠也在鄉下監督勞動,境況比她更差,自己都顧不過來,自然也不會管她。她能夠沒病沒災的活到今天,沒有餓死凍死,多半是因為幾個故交的照顧。
她在鄉下用的被褥冬衣都是寶月打點得,每次給曉安寄的東西,也總有一模一樣的一份寄給她。還有便是方兆堃,方家人口比許家少,手頭寬裕些,三不五時的寄錢過去,她每次回上海也是住在方家,說是和方老太太做伴,其實除去那裏,她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王家的舊宅早已充公,房管所另分了一間小屋,她從來沒有去過,隻聽說周予翠一個人住在那裏,也不知過的好不好。
吃過晚飯,一家人送走了蘇勤之,便開始拿曉安打趣,問她什麼時候有好消息?
剛開始曉安還解釋幾句,卻沒有人肯聽,她真急了,話說得便有些不好聽:“不就是想讓我給曉霖騰地方嗎?你們放心,我就算睡馬路也不占這張床!”
寶月也不是沒脾氣的,訓了她幾句,越罵越火,最後說:“你今天就睡馬路去吧!”
曉安從小就強,恁父親弟弟怎麼勸都不聽,立刻說到做到,收拾東西走人。幸好還有知繪在,拉她去方家住了一夜。
方家解放前是開店做生意的,雖然店已經不在了,但城裏鄉下的房子家產都不少,成份不算很好。方兆堃算是會做人的,哪怕在風頭最緊的那幾年,也沒有受什麼苦。他在上海做了幾年醫生之後,就被調去了杭州下麵一個小小的縣醫院,那裏已經過了錢塘江,臨近紹興了,才十幾萬人口的小地方。在那裏,他娶了當地一戶農民家的長女,有一兒一女,過得平靜安順,逢年過節的才回來一次,上海的房子隻有方老太太一個人住著,偶爾多一個知繪。
夜深,兩個女孩子睡在一張窄床上。知繪告訴曉安,自己打算離開蘇州回上海了。
“工作落實了?”曉安問。
卻沒想到知繪這樣回答:“沒有,了不起就是待業,那裏我實在呆不下去了。”
“那你今後打算怎麼辦?”曉安追問。
“幹什麼不能掙錢啊?”知繪倒是一點都不擔心,突然壓低了聲音,“還有,我找到那封信了!”
“什麼信?”曉安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就是我媽從法國寄到蘇州的那封信啊。”知繪解釋道,聲音裏有種難掩的興奮。
“裏頭都寫了些什麼?”曉安連忙問,若真是這樣,她也為知繪高興。
知繪卻靜下來,愣了愣才說:“裏頭的信紙不知道上哪去了,隻有信封還在,等郵路通了,我就照上麵的地址寫了信過去。”
那隻信封是跟許多舊報紙、月份牌混雜在一起,貼在蘇州一座老房子裏灶頭間的牆上的,經年累月的油膩汙垢,字跡都已經模糊了。後來,國際郵件恢複,知繪寄了一封信過去,卻很久沒有等到回信。數年之後,當她真的到了法國,才知道自己把地址寫錯了,就算等的再久也等不來回信的。幸好,她從來都不是一個甘於等待的人。
“你跟那個蘇勤之到底有沒有戲啊?”知繪陡然換了個話題,臉上也笑起來。
曉安最忌諱的就是這個,推了她一把,翻了個身不再講話了。
那一夜就這樣過去了,曉安又在方家住了好幾天,直到假期結束回安徽去工作,雪城曉霖拖著寶月去汽車站送她,一家人才算是和解了。
蘇勤之還是跟她同車走的,一路上仍舊對她頗多照應,回到廠裏之後老是去找她,曉安卻不怎麼理他了。
其實,她並不討厭蘇勤之,但也說不上喜歡。他長得很好,乍一看有幾分像當年的知耀,實則卻是完全兩樣的,他不喜歡讀書,頂會講笑話,性子也急得多。但有件事情倒是很巧,勤之的祖籍也是寧波,解放前,蘇家也是在上海開裁縫店的,隻是店的規模遠及不上方氏那樣大,隻是一間兩開間門麵的鋪子,價格平易,做做普通職員的生意。勤之的祖父、父親都是裁縫,祖母和母親也在店裏打下手,連帶著他也學了些手藝,不算精到,做做平常的衣服卻也足夠了。
那時已是七零年代末,風向又悄悄的在變了,最明顯的或許就是人們身上的穿著了。上海又重新組建了服裝研究所,雪城作為業內有名的技術專家被聘,重操舊業。與其他那些老顧問相比,他不過五十出頭,還算是正當年,趁著退休前那幾年時間,替各個服裝廠製版,參與編纂裁剪縫紉工藝之類的圖書,收集整理失落的史料,林林總總做了許多事情。
這陣風頭一起,二十來歲的男女青年更是按耐不住,身上穿的不再是單調的黑藍灰,各種顏色各種款式又翻起花樣來。因為收入有限,當時市麵上能買到的現成的衣服又差強人意,他們中間手巧能幹的那些人便開始自己動手做,蘇勤之便是其中之一。雖然他人在安徽山溝溝裏,倒是很領市麵,對上海時下流行些什麼了若指掌,難得又有自己的見解,總能做出些極別致的東西來。廠裏不少愛俏的都找他幫忙做衣服,尤其是女孩子,一撥撥的絡繹不絕。其中有那麼一兩個原本就對他有意思,一來二去更是芳心暗許。旁人看見,常常來逗曉安,說:你家蘇勤之又在給誰誰誰裁褲子呢。
曉安其實並不動氣,隻想借這樣的機會跟勤之說開了,好讓他離自己遠點。她問他:那個誰誰誰是不是你新交的女朋友?
勤之一聽,當即否認,又賭咒發誓,若她不喜歡,就再也不幫別人做了,隻給她一個人做衣服。
曉安見他這麼說,暗自氣結,搞得倒好像是她小氣似的,連著幾天對他不理不睬。勤之也是急了,沒事就上廠醫院去守著。
那一日正好輪到曉安值班,夜裏十二點才離開醫院回宿舍,出門便看見勤之坐在院門口的台階上,旁邊停著自行車。她還是不理他,快步朝前麵走,勤之也不說話,推車跟在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