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命十年(1626)二月,一支馬隊冒著嚴寒,風塵仆仆地進入了後金的都城——遼陽。四大貝勒皇太極的宅第裏張燈結彩、喜氣洋洋,這是一支送親的隊伍,一支給皇太極送親的隊伍,一支肩負著千百年不變卻又獨特的政治使命的送親隊伍。當四大貝勒府第的喜筵開始的時候,努爾哈赤那緊蹙的眉頭才微微舒展了一些,回想幾年來的坎坷,不禁長歎一聲:難道上蒼真不助我女真,我女真隻能安於一隅麼?中原,中原,何時才能在那策馬揚鞭呢!?
天命四年(1619)三月,努爾哈赤於薩爾滸大敗明軍,使後金與明朝關係發生了根本變化,他抓住了戰爭的主動權。八月又攻滅葉赫,統一了女真。天命六年(1621)又發動了進攻明朝遼沈的戰爭,三月十三日,首下沈陽,二十一日,攻克遼陽……
進入遼沈地區後的後金,形勢並不那麼樂觀。在努爾哈赤統一女真的過程中,女真社會經濟從家內奴隸製過渡到了以拖克索為基礎的莊園奴隸製,這固然是進步,但與漢族地區先進的封建經濟相比,它還是太落後了。進入遼沈後,滿漢兩種生產方式的矛盾、漢族人民的激烈反抗、滿族奴隸製內部封建因素的增長,都使得努爾哈赤不得不順應曆史的潮流,改革製度。天命六年努爾哈赤下令“計丁授田”,其內容如下:
滿漢軍民每一男丁給地六日。五日種糧。一日種棉。每男三丁合耕官田一日。每二十人以一人應役。
這是一種帶有封建製因素的新的經濟形式。“計丁授田”下的勞動者有獨立的經濟,向國家服役納稅,它意味著後金經濟開始步入了封建化的軌道。然而,畢竟它才剛剛起步,還無法與成熟的漢族封建經濟相比擬。而且,經濟上的趨同,並未從文化、心理上消除兩個民族間的隔閡,大漢民族長期以來形成的優越感,更難以從心理上接受被他們視為“東夷之族”的女真人的統治,再加上馬背上的民族長期以來所形成的劫掠傳統,也傷害了他們的利益。於是,他們不停地反抗、逃跑,殺死滿洲兵,以各種方式來發泄著他們的不滿;於是,努爾哈赤憤怒了,他感到自己失敗了,被愚弄了。“順者以德服,逆者以兵臨”強烈的報複欲望,使已步入暮年的努爾哈赤將“誅戮漢人,撫養滿洲”作為基本國策,對漢人實行恐怖的屠殺與高壓政策,用刀光和劍影來維護他勝者的尊嚴。攻占開原時“屠害人民無慮六七萬口,子女財帛搶來者,聯絡五六日”。僅後金天命四年(1619)一年,遼東地區便有十餘萬漢民死於後金軍的屠刀之下,“或全城死,全營死,全寨死,全村死,全家死;或家死其半,子死其父,兄死其弟,妻死其夫,山骸川血,鬼哭人號”。累累白骨、漂杵血河使本已紛亂的社會,變得更加紛亂。就在漢族黎民百姓處於這極其殘酷的殺掠之際,努爾哈赤赫然取消“計丁授田”,而實行滿漢合居,把漢人公然置於奴隸地位的“編莊製度”,將漢族地區原有的封建地主製拉向了落後的農奴製。
經濟是立國的基石,是一切政治製度的基礎,沒有人能脫離物質而存在,也沒有任何國家可以脫離經濟基礎來構築那虛無縹緲的空中樓閣。努爾哈赤的倒行逆施,使剛剛起步的封建經濟遭到摧殘,使本已繁榮的城市又變成一片瓦礫,那寥若晨星的村落被一片黃沙百草包圍著,到處是一望無際的淒然景象……曆史是公正的,它不允許倒退,她已向後金的統治者敲響了警鍾。
天命七年(1622)八月,明朝抓住努爾哈赤輕取廣寧後,為了調整後金統治集團內部矛盾和鎮壓遼南人民的反抗,無力西向之機,派內閣大學士孫承宗以兵部尚書督師遼東。由於他的致力經營,到天命九年(1624)秋,收複了遼河以西的失地470裏,至此完全控製了遼西地區。隨後,又派馬世龍、王世欽、袁崇煥等人東巡,不僅鞏固了遼西防務,而且哨探到了遼河以東,給後金以極大的壓力;同時,駐紮在皮島的毛文龍也是努爾哈赤的心腹之患,他雖不善大戰,卻長於遊擊,曾輔助孫承宗完成了戰略部署,奪回了被後金攻戰的許多據點,尤其在遼南地區,利用熟悉的地勢,大搞遊擊戰,使後金寸步難行,傷亡慘重,付出了極大代價,以至努爾哈赤痛感到“文龍一日不滅,則奸叛一日不息,良民一日不寧”。
而後金政權內部,也在為爭權奪利而互相傾軋。數年前,太子褙英因虐待兄弟大臣坐廢,而後又因焚表詛咒出征的父汗兄弟而被囚死高牆;大貝勒代善又被人告發與繼母私通而遭到父汗冷淡……難道這些都隻是些家庭瑣事嗎?似乎並不那麼簡單。努爾哈赤也明白那隻不過是一種表象罷了,在其深層之中還隱藏著一種不為人知的東西。
內憂外患,使努爾哈赤感到疲憊不堪,衰老的身體已不如年輕時那樣精力旺盛了,他很想坐下來休息一下,然而卻了無機會。此時,他不僅要協調內部,防止外部侵犯,以整兵再戰,而且他敏感地意識到還要聯係後方。此時,他最注意的就是他的姻親科爾沁。倘若他被大明所誘,隻要輕輕反手一擊,那麼,後金必將受到重創,那才是他真正的後顧之憂。可對於這樣一個部落,不能用武力去征服,隻能恩威並施,以各種手段來加強他們的聯係,將他永久地綁在自己的戰車上。因此,在攻占遼沈之後,他不斷派使通好、賞賜、通婚……又為自己“愛如心肝”的兒子皇太極聘娶了一位科爾沁顯貴家族的女子——寨桑貝勒的女兒,博爾濟吉特氏。
於是,這顆草原上的明珠,如她的親姑姑一樣,也因她的家世而成為政治婚姻的犧牲品。天命十年(1625),年僅13歲的她,在哥哥吳克善台吉的陪同下來到了後金,與一個她素未謀麵,長她21歲的男子成親。在這之前,她不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也不知道他是否能使自己幸福,但她知道她將永遠離開那生她養她的大草原,離開父母、兄弟、姐妹,在異鄉他地開始自己新的生活,不知是福,是禍。
這年三月,也就是剛與科爾沁再次聯姻方一個月,努爾哈赤便風風火火地遷都沈陽了。這種政治中心的南移,在後來對後金事業的發展確實起了極大的作用,不失為一個積極果斷的決策。但實際上,努爾哈赤作出這種決策的當時,似乎並不完全像史書中所記載的那樣運籌帷幄,深謀遠慮:
沈陽四通八達之處。西征大明。從都兒鼻渡遼河,路直且近:北征蒙古,二三日可至:南征朝鮮,自清河路可進。沈陽渾河通蘇蘇河,於蘇蘇河源頭處,伐木順流而下,木材不可勝用。出遊打獵,山近獸多,且河中之利亦可兼收。這隻不過是後來史筆的諛美之辭罷了。
孫承宗在收複遼西後,派兵東巡,哨探到遼河以東,與遼陽隻有咫尺之遙,而後金卻無可奈何,這不能不給後金統治者以極大壓力,這隻是小股敵人,倘若大兵壓境,遼陽能保嗎?天命九年(1624)十月,孫承宗派出的各路軍隊,完成哨探後旋師寧遠共商大計,他們也發覺了後金的處境,想要乘勝追擊。最後商議在第二年春夏之交,決計大舉,力圖恢複。善於刺探明朝軍情的努爾哈赤了解到這一切後,在大為震驚中決定搶在春夏之交前南遷。而且,毛文龍也力圖進取遼南,再加上遼南地區漢人的激烈反抗,都極大地威脅著後金,迫使努爾哈赤竟不顧群臣的諫阻,決議南遷沈陽。恐怕連他自己也無法預料到他的這一舉措對後金以後的發展產生了多麼大的影響。
剛剛在遼陽落腳的博爾濟吉特氏也不得不隨著她的丈夫皇太極匆匆遷到了沈陽。
(二)
這位剛嫁過來的蒙古新娘,並未像她的姑姑那樣引起很大的轟動,因為此時的皇太極畢竟已娶了好幾位福晉,她也隻不過是一個側室罷了。盡管她美麗溫柔,秀美無比,可在剛開始,還沒有博得皇太極的青睞;盡管正值豆蔻年華的她尚顯得年幼,但那略帶稚氣的臉龐似乎掩蓋不了她的聰明伶俐,沉穩幹練,隱隱透露出一個非凡女子所具有的英氣。她分析問題透徹、全麵,往往在關鍵的時刻給皇太極以好的建議,漸漸引起了皇太極的注意。
天命十一年(1626)一月,努爾哈赤攻寧遠受挫並被大炮擊傷,憂憤成疾突發癰疽。七月三十日前往清河溫泉療養,又受到毛文龍所派小股部隊的騷擾,病勢急轉直下。八月十一日,病逝於距沈陽40裏之遙的?雞堡。當天夜裏初更,努爾哈赤的靈柩被群臣輪班抬回盛京,運入汗宮。
汗位、虛空的汗位所造成的權力真空在後金統治集團內部引發了一場你死我活的爭權奪位的鬥爭。陰謀、陷阱,險象環生的骨肉相殘,造成了刀光劍影的千古之謎。
褚英是努爾哈赤的長子,為第一位大福晉佟佳氏所生,與代善是同母兄弟。他戰功卓著,年僅17歲就贏得了“洪巴吐魯”(勇士)的稱號,在與烏拉的烏碣岩大戰中,奮勇當先,而被賜予“廣略貝勒”的美號。無論從嫡長,還是從戰功,立他為嗣子,均無可非議。盡管努爾哈赤也知道他是一個心胸狹窄、野心勃勃的人,但他希望褚英能通過嗣子的冊立而有所改變。於是,他仍選擇了褚英。被立後的褚英不僅沒有絲毫的改變,而且更得寸進尺,位高權重的四個弟弟與大汗所倚重的五大臣成為他的眼中之釘。於是,他不住地欺淩並威脅他們:
吾即汗位後,將殺與吾為惡之諸弟諸大臣。
汗父曾賜予爾等佳帛良馬,汗父若死,吾則不賜。
甚至還逼迫諸弟在夜間對天發誓:
不違抗兄長的話。不將兄長的話告訴父汗。
四大貝勒與五位大臣再也不能忍受褚英的所作所為,聯名向努爾哈赤彈劾。當麵對質後,褚英無言以答。努爾哈赤大怒,收回原賜所有部眾、牧群,分給諸弟,並在征討烏拉之戰中不許他隨隊出征。
褚英絕望而又生出憤恨,他祈天相助,焚表詛咒出征之汗父、四大貝勒及五大臣:
吾兵出征。願其敗於烏拉。戰敗之時,吾不許父及諸弟入城,然而,不知為什麼,此事很快敗露,努爾哈赤怒極,褚英被囚禁在高牆之內,不久即死去了。
太子被廢,固然有褚英驕橫的一麵,但眾口同聲,卻又如此迅速,這是否也是個陰謀?一個陷阱?已沒有人知道褚英是如何死的,更無人知曉。但太子被廢卻為其他諸子的爭立鋪設了道路,而“褚英伏誅”便也成為後金國初四大疑案之一。努爾哈赤死後,有能力爭奪汗位的隻有四位大貝勒(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以及被父汗賜予兩黃旗和50牛錄並允其成為“全旗之主”的多爾袞三兄弟。
據說,八月初七日努爾哈赤曾於渾河召見多爾袞三兄弟的生母大妃阿巴亥及大貝勒代善,遺命“由九王多爾袞繼承汗位,代善攝政,及九王年長後歸政”。然而,多爾袞兄弟雖擁有父汗自領得兩黃旗和50牛錄,論其實力,已超過三位大貝勒,可與大貝勒代善並駕齊驅,但他們畢竟太年幼了,既無戰功,又不能服眾,唯一的靠山便是身為“帝後”的額娘(母親)——大妃阿巴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