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從戊戌到辛亥:改革與革命的雙重變奏(3)(1 / 3)

托克維爾的觀點亟待修正:首先,對於一個壞政府來說,改革危險,不改革則更危險,改革如行蜀道,不改則坐以待斃——稍有頭腦的執政者,都會選擇改革賭一把;其次,對於一個已經開始改革的壞政府來說,最危險的時刻,通常就是改革者止步或倒退的時刻,若一門心思改革,爭分奪秒改革,一往無前改革,也許能跑贏革命呢——改革是一場與時間賽跑的政治遊戲。

請允許我中斷敘事,對改革與革命的辯證做三點總結:

(一)改革的阻力有多大,革命的引力就有多大;革命的壓力有多大,改革的動力就有多大;

(二)成功的改革是革命的消毒劑,失敗的改革是革命的催化劑;

(三)不改革,必革命;假改革,必革命;慢改革,必革命;錯改革,必革命。

讀晚清史可知,這三點皆不幸言中。

“皇族內閣”成立後一天,清廷頒發上諭,宣布將各省集股商辦的鐵路收歸國有,補償的辦法卻十分不公,這相當於在國人的傷心之處再撒上一把鹽。其中對四川人的補償尤為苛刻,如兩湖人民所繳的股金,十足發還;川人的股金,卻換成了所謂的“保利股票”——這不是私吞國有資產,而是公吞私人資產——隨即,黑雲摧城,亂起西南。

這裏且多說兩句。無論是中國共產黨還是國民黨的正史,都將辛亥革命的開端定格於武昌起義。武昌起義之成功,遮蔽了此前諸多起義之失敗。人們隻記得,四川的保路風潮為武昌起義製造了擦槍走火的契機;卻忘了,在此風潮之中,同樣有槍聲,同樣有起義。起義者曾占領成都城東五十裏的龍泉驛、雙流縣與新津縣,尤其是新津縣,義軍堅守了一月,直到10月13日,武昌起義後三天,才因彈盡糧絕,被清軍攻陷。

為什麼曆史的榮光都落在了武昌起義頭上呢,想來緣由有二,其一,這是一場成功的起義,激起了四海九州的革命火花,這麼說,大概有一些成王敗寇的意思,然而曆史之神就是這般世故,更眷顧成功者而非失敗者;其二,武昌起義是革命黨人所領導,四川的保路風潮,據尚秉和《辛壬春秋》記載:“……素無同盟會黨蹤跡,徒以激起怨忿,揭竿而起,故亂數月而省城不陷。及武昌兵起,大江南北踵跡獨立,川人始實行革命矣。”楊早《民國了》則直接將四川的辛亥革命歸結為“袍哥革命”,認為“立憲派不過充當旗號,同盟會更是敲敲邊鼓”。看來,領導者為誰,才是關節點。因為後來的曆史,乃是由當年的革命黨人及其政治後裔所書寫。

詮釋辛亥革命這一段曆史,托克維爾的作用,到此為止。再向深處追索,就需要引出我的疑惑:這場革命,與改革的政治譜係的關係,與改革者的關係,到底有多大?

近代史研究者都無法忽略一個吊詭的問題:1909年後,晚清改革出現了倒春寒,按理說,此消彼長,接下來理應是革命的高潮迭起,實際上,從1909到1911年,革命黨進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期。改革與革命幾乎一同沉寂,這是為什麼?

據路康樂考證,1905到1908年乃是革命黨人最活躍的時期,隨後則偃旗息鼓;據張玉法《清季的革命團體》,從1903年到1908年,每年至少誕生20個革命團體,1909年到1911年,均數則降至15個;據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研究》所建構的“中國近現代思想史專業數據庫”,辛亥革命前十餘年間,革命話語的高峰,出現在1903年與1906年,從1907年起開始下降,1911年則跌至幽暗的穀底。對最後一項研究結果,有人會反駁:革命不僅僅是話語,不談革命,並不代表不去實行革命。這個觀點,置於其他曆史時刻,也許可以成立,但在晚清卻喪失了靈效,因為當時革命的一大表征即造勢,言革命即是行革命。

是故,金、劉結論稱:“1911年清王朝被推翻,乃是由紳士公共空間擴張而顛覆王權造成,它是立憲改革必然導致的結果。”

這可不是什麼一家之言。就我閱讀所及,這一宏論,應由張朋園發端,在2011年——辛亥革命一百周年——的大陸學界(這一年關於辛亥革命的圖書出版盛況,誠可謂“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得到了廣泛的印證。譬如雪珥稱辛亥革命為“計劃外革命”,革命隻是改革路線的歧出,武昌起義隻是偶然迸出的革命星火(連革命黨領袖都未曾料想由此而成就燎原之勢);祝勇眼中的清朝:“仿佛一個巨人,竟然死於一次微小的感冒。”

我大致認同這些觀點,隻是需要警醒,為晚清改革翻案的同時,切不可高估;重審孫中山等革命黨人是非功過的同時,切不可情緒化——“高估”與“情緒化”的佐證,便是一些論者,滿懷現實的塊壘,刻意抬高改革而貶低革命。縱然百年以前,改革者與革命者相爭不可開交,甚至視對方為寇仇,實則他們構成了一枚硬幣的兩麵。辛亥革命,正出自這兩派的合力。

在霧靄沉沉的辛亥年,改革的低潮使立憲派傾向革命,革命的低潮則造成了革命黨領袖的缺席,如武昌起義的第一槍打響之際,孫中山在美國,黃興在香港,宋教仁在上海,這一缺席,成就了立憲派的契機,他們剛剛轉身革命,便攫取了領導權,並主導了革命的走向:集中於城市與精英,以妥協為主流,破壞性被限定,暴力色彩被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