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們隻是說“像”,並非將戊戌變法定性為一場革命。這場改革之所以失敗,一大原因即在於康有為們在改革的征途之上,以革命的方法行事(如莊士敦稱康有為是“一個危險的極端主義者”;辜鴻銘稱康有為為中國的“雅各賓黨人”,推行“暴烈和凶猛的雅各賓主義”,我們都知道,雅各賓黨乃是法國大革命期間最激進、恐怖的一派,其領袖正是殺人如麻、最終將自身推上了斷頭台的羅伯斯庇爾)。革命對改革的僭越,獻祭了譚嗣同等六人的熱血和生命。
考諸史實,起初,慈禧並不反對改革。早在1889年,她便撤簾歸政,將大半權力還給了成年的光緒。有人指出,彼時之實權,仍在慈禧手中,凡大政之裁決,皇帝依然要秉承太後的意旨;朝中重臣,多為慈禧提掖的親信故舊,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並未因太後還政、移居頤和園而斷絕。這是事實,不容否認。不過,我們需要看到,如石泉《甲午戰爭前後之晚清政局》所論述的那樣:“太後自歸政以後,便不複視朝。王大臣非經宣召,亦難有覲見機會。故身為承轉人之德宗(光緒),雖乏最後裁斷之權,而事實上於處理政務之時,亦尚有斟酌損益之餘地。”還政以後,慈禧與光緒的權力分配,曆來有一個說法,二品以上官員的任免,必須經慈禧審批;二品以下,光緒則可自作主張。故光緒任用康有為、譚嗣同等改革者,因品階不高,慈禧未嚐出手幹預。由此觀之,光緒手上的權力,足以啟動改革,慈禧手上的權力,卻不足以阻止改革的啟動——她何嚐阻止了呢。
1898年6月11日,光緒頒布《明定國是詔》,宣布變法,事前慈禧曾明確表態支持。據翁同龢日記(1898年6月11日):“是日上奉慈諭,以前日禦史楊深秀、學士徐致靖言國是未定,良是,今宜專講西學,明白宣示等因,並禦書某某官應準入學,聖意堅定。臣對西法不可不講,聖賢義理之學尤不可忘。退擬旨一道。”“今宜專講西學”,充分表明了慈禧的政治意向。但是,當康有為所發動的暴風驟雨式的改革擾亂了朝綱、打碎了秩序,她便無法在頤和園安枕了。尤其是,這場改革不僅要架空她的權力,還要剝奪她的自由,改革者動了她盤中的蛋糕,她自要開始反撲。
晚清重臣如張之洞、陳寶箴以及後來的袁世凱等人更非改革的敵人,事實上,他們才是改革的主力軍,在地方,在中央,一步一個腳印,穩健而紮實(例如,由劉坤一、張之洞等所起草的《江楚會奏變法三折》,成為了庚子新政的總綱領)。相反,康有為的改革綱領,連其弟康廣仁都不以為然,康廣仁在致何易中的心中寫道:“伯兄(康有為)規模太廣,誌氣太銳,包攬太多,同誌太孤,舉行太大。當地排者,忌者、擠者、謗者盈衢塞巷……”這五個“太”字,折射了康梁一係的改革者的性格及命運。
所以,我一直不太讚同,將康有為與張之洞歸為一派,統稱為改革者——徐中約《中國近代史》進行了細化,稱康有為、梁啟超為“激進的改革者”,翁同龢、張之洞為“保守的改革者”。在我看來,晚清政治史上,除了執政者外,可分三派:一是孫中山、黃興領導的革命黨;一是以張之洞、袁世凱為代表的立憲派;一是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派,他們的政見與思想,則居於前二者之間。
戊戌變法失敗以後,中國的改革步履非但沒有長期停滯、後退,經義和團一役的刺激,反倒加劇、提速。由慈禧所領導,張之洞、袁世凱等實幹家所踐行的庚子新政與立憲改革,刀刀見血,豈是康有為之流的枯竹空言所能比擬的?如金觀濤、劉青峰所述:“雖然慈禧太後並沒有撤銷1900年以十萬銀子捉拿康有為、梁啟超等流亡知識分子的通緝令,光緒皇帝仍然被軟禁,但是20世紀初年開始的新政卻是中國曆史上從未有過的政治改革。”慈禧以及一大批保守派,吃足了義和團的苦頭,則被迫捆綁於快馬加鞭的改革戰車之上,甚至讓渡了自家私藏的一大角蛋糕,因為他們明白,若不讓渡,也許十年後,連一分一毫的蛋糕碎屑都保守不住。他們的耳邊,已經拉響了紅色警報:“改革,亡滿人;不改,亡大清。”隻要稍一掂量,便知輕重。
20世紀初的中國,改革乃是共識,如弦上之箭,不得不發。當時所爭論的問題,不在改革與否,而在於怎樣改革。
改革的轉捩點:假如慈禧不死?
改革的另一麵,革命的暗流正默默湧動。那一時期的武裝鬥爭,不過是星星之火,偶爾爆發,鮮有大規模者,更鮮有成功的案例。大多數革命黨人都藏在租界或者漂泊海外,革命的推進,常常停留在計劃與籌款這一步——當然,我們需要重申美國曆史學者路康樂教授(Edward J.M.Rhoads)的一個論斷:對於中國這樣一個超級大國而言,革命形勢遠比革命黨的起義更重要。所以我們評判革命黨人的功績,除了攻城略地,驅逐韃虜,更關鍵的一點在於造勢。所謂勢,即革命氣氛,即“革命”成為令權力者談之色變的敏感詞,即革命成為一種壓力,令改革者一日都不敢睡懶覺,即北方人民“南望革命軍,有如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