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從戊戌到辛亥:改革與革命的雙重變奏(2)(2 / 3)

問題呼之欲出。晚清的執政者不是一直在改革嗎,為什麼還會爆發革命呢?

這就到了重提托克維爾的時刻。1911年的中國,相比1898年的中國(戊戌變法),1900年的中國(義和團運動),國人的處境的確頗有改進,他們已經嚐到了改革的甜頭,雖然隻是政治盛宴的殘羹冷炙。故在此時,一旦改革者故步自封乃至倒行逆施,必將點燃十二分濃烈的戰火。

剛才說過,金觀濤、劉青峰認為20世紀初年的庚子新政與預備立憲是“中國曆史上從未有過的政治改革”,這話隻有一半的道理。在此,餘英時區分了行政改革與政治改革,後者的對象是政治體製,即我們俗稱的“政改”。餘先生說,晚清新政,僅限於行政改革,一旦觸及體製,便無力推進,如改官製,不過是將總理衙門改為外務部、鐵路局與礦務合並為商部,實屬換湯不換藥。最後幹脆連湯都不換了,“政改”的藥方被拋諸腦後,集權才是硬道理。隻是,集權這一劑虎狼藥,病入骨髓的清朝焉能承受得了?

近年來有一種說法,將慈禧之死(1908年11月15日)視作改革的轉捩點與近代史的拐角處:“她死的真不是時候:早十年死,戊戌變法就成了;晚十年死,就不會有辛亥革命——‘武昌首義’在官文裏就變成‘武昌叛亂’——了。”(王人博語)言下之意,武昌起義必將被撲滅。更有甚者,認為慈禧再活十年,中國可能會實現憲政。曆史不容假設,卻可推論:慈禧若在,晚清的政改就會高歌猛進一馬平川嗎?滿族人就不會從漢族人手中收權嗎?要知道,慈禧在世之日,集權運動已經展開了,滿族向漢族收權,中央從地方收權,軍權、財權、司法權都次第轉移到中央的滿族親貴手裏,袁世凱的北洋六鎮失去了四鎮……

不可否認,慈禧是晚清改革的主心骨,是政局維穩的平衡儀;同樣不可否認,她是皇權專製的吉祥物,是權貴階級的頭號代表。她是改革的舵手,另一麵,則是改革的最大敵人。她對改革的權衡,取決於改革對她的既得利益的損益。在“改革,亡滿人”與“不改,亡大清”的兩難之間,她深知必須讓出一些利益,然而受損終須有度,超出了這個度,她就不再是改革的同路人,而是改革的絆腳石甚至劊子手。一言以蔽之,是利益,而非觀念,決定了慈禧對改革的態度。況且,即便論及觀念,慈禧亦不能比肩後來的蔣經國與吳登盛。

從慈禧死前三年的執政風格來看,她對這場已經步入深水區的改革,不無猶疑。倘她不死,也許袁世凱等重臣不會被放逐,也許滿漢之間的矛盾不會被過度激化,也許地方立憲派對朝廷的信心尚可多維係一時,但是,她隻能延緩改革崩盤的時間,卻不能扭轉改革失敗的命運。

在深水區彷徨的改革急轉直下,發生在1908、1909年。1908年底,光緒、慈禧先後去世,改革的牌坊坍塌了。攝政王載灃上位不久,便借口“足疾”,罷斥袁世凱,滿漢之爭徹底撕破了臉皮。1909年10月4日,為改革之艦領航的最後一位舵手張之洞病故,這標誌著改革進入昏迷期,距離死亡僅一步之遙。

插曲:“有兵在”、張之洞與改革之死

若不是姓愛新覺羅,生在了帝王家,載灃這一生,恐怕難以為史冊所銘記。他的性情與黎元洪相似,其弟載濤說:“他遇事優柔寡斷,人都說他忠厚,實則忠厚即無用之別名。他日常生活很有規律,內廷當差謹慎小心,這是他的長處。他做一個承平時代的王爵尚可,若仰仗他來主持國政,應付事變,則決難勝任。”二人的遭遇亦庶幾近之:在曆史轉型的關節點上,被突如其來的一腳踢到了紛亂的前台,作為政治提線木偶,供人在幕後發縱指示(相比黎菩薩,載灃更可悲,連婚姻都不能自主)。不過,他們雖然秉性懦弱,卻不甘於傀儡的命運,都曾奮臂而起,說過一些狠話,做過一些狠事。載灃最著名的一言,便是對張之洞說“怕什麼,有兵在”。

此言於今十分流行,引述者也許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以曆史之酒澆自我心中鬱積的塊壘。除了今人塊壘的內容,我更關心載灃此言的出處。他到底有沒有說過這句話,或者原話並非此形狀,那麼所改變的成色,多少是時光的摧折,多少是史家的演義。

“怕什麼,有兵在”能風行天下,應該歸功於高陽先生的曆史小說《瀛台落日》,這是慈禧係列傳記的最後一部。高陽寫晚清史,不管是小說還是曆史隨筆,都可作信史來讀。然而,小說家言終究是一種演義,且高陽說史,多刊於媒體,為稻粱謀,故要迎合讀者的口味,將一些曆史細節世俗化、八卦化。譬如這一節,話說在1909年,直隸的士紳認為督辦津浦鐵路大臣呂海寰非去不可,慶親王奕匡有意保舉徐世昌兼辦,張之洞聞聽此事,帶病入宮,請攝政王載灃召見,直言相詢,有無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