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慶親王保他‘才堪繼任’。”
“雖然才堪繼任,無奈輿情不屬。”
“輿情不屬?”載灃笑笑,“是直隸紳士的意思。”
紳士跟小民的利害是不同的,張之洞不便細陳,隻說:
“不然!輿情不屬,而且會激出變故。”
“怕什麼!”載灃淡淡地說,“有兵在!”
張之洞像是腦前被搗了一拳,頓覺喉間有什麼東西上湧,而且自己微微聞見腥氣,口一張,一口鮮血吐在攝政王載灃麵前……
這段對話並非高陽憑空臆造,而有其翔實出處。張之洞的年譜有兩本,我未嚐見許同莘版,且以胡鈞版為例:呂海寰革職一節,恰如高陽所述;然而,高陽說慶親王薦徐世昌接任此職,胡鈞撰《張文襄公年譜》(台灣文海出版社,第282頁)卻說是載濤、載洵二貝勒薦唐紹儀(該版作“怡”)。考二人生平,徐世昌兼辦過京浦鐵路,唐紹儀曾擔任全國鐵路總公司督辦,應以前者為是。年譜出錯了。
漢陽鐵廠,前臨漢江,後靠龜山,由清末湖廣總督張之洞創辦,1893年建成投產,有大小十個分廠,是當時亞洲第一大鋼鐵聯合企業。圖為1894年7月13日張之洞視察漢陽鐵廠。
接下來,年譜記載了監國即攝政王載灃與張之洞的對話:
監國以問公,公曰:不可,輿情不屬。
(載灃)曰:中堂,直隸紳士也,紳士以為可,則無不可者。
(張之洞)曰:豈可以一人之見而反輿情,輿情不屬,必激變。(載灃)曰:有兵在。
公(張之洞)退而歎曰:不意聞此亡國之言。
此後張之洞吐血的情節,當是高陽的虛構。按年譜,張之洞的病在右肋和肝,經此重大變故,其病加劇,此後連續請假。再過三月,他的生命便宣告終結。
話說回來,一句“有兵在”,為什麼令張之洞痛徹心扉、為之魂變?為什麼稱此為“亡國之言”?
張之洞臨終前夕,自我論定:“吾生平學術行十之四五,政術行十之五六,心術則大中至正。”隨後,命家人將“政術”改為“治術”。由此可見他最看重什麼。彼時民諺雲:端方有學有術,岑春煊不學無術,袁世凱不學有術,張之洞有學無術。“無術”之說,倒小覷了張之洞。他有“巧宦熱中”的定評,從年輕之時狂言經營八表,到最終官居大學士,入值軍機處,位極人臣,如果無術,焉能走到這一步?而將“政術”改成“治術”,連一個字眼都這般慎之又慎,可知張之洞還是有一顆敬畏之心。
這正可以解釋,為什麼他與載灃對話,把“輿情”看得那麼重。他終究是一個講究治術的政治家,而非“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獨夫民賊。能重視輿情,說明此人心中還有對輿論與民意的顧忌;棄輿論與民意若敝屣,一句“有兵在”,擁兵自重,則直接訴諸軍政——如你所知,所有的政治製度當中,軍政永遠都是最壞的那一種。
“有兵在”不僅暴露了載灃的驕狂,還從側麵折射了他的顢頇:他可能並不清楚當時的軍事力量之分布,滿人早已不是鐵馬冰河悍然入關的滿人,八旗腐化如泥,綠營不堪大用,軍隊已經完全落在了袁世凱等漢人手中;而且,這些軍人裏麵,保大清者有多少,革命黨與立憲黨人的追隨者有多少,二年後,武昌城的槍聲一響,便見分曉。
可悲的不是狂言“有兵在”的載灃,他和他的同黨自絕於民,不亡何待;而是感慨“君民末世自乖離”,卻甘作孤臣孽子的張之洞。他病逝前夕,與載灃還有一段故事。年譜記曰:
王(載灃)至,謂公曰:“中堂公忠體國,有名望,好好保養。”公曰:“公忠體國所不敢當,廉正無私不敢不勉。”王出,陳太傅(陳寶琛)入問曰:“監國之意若何?”公無他言,惟歎曰:“國運盡矣!”蓋冀一悟,而未能也。(《張文襄公年譜》,第286-287頁)
辛亥革命:改革式的革命
張之洞死了,晚清改革的敗局開始倒計時了。1911年5月8日,“皇族內閣”成立,改革的喪鍾正式敲響。至此,改革死了,“維新絕望,大陸將沉”。改革者及其同情者,尤其是地方的立憲派,轉過身便投向革命的陣營。
我們再來看托克維爾的名言:“對於一個壞政府來說,最危險的時刻通常就是它開始改革的時刻。”毋庸置疑,晚清是一個壞政府,若它不改革,就不會有危險麼,不會爆發革命麼?顯然不是。它若墨守舊法,冥頑不化,壓根撐不到1911年。
開始改革,危機與希望共生。改革是解藥,不過,是藥三分毒。改好了,妙手回春,轉型成功,大清還是大清,千秋萬代,一統江湖。改不好,解藥變成了毒酒,酒入愁腸,五內俱焚。晚清改革,便是“改不好”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