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敗俱傷的結局,是“搖擺人”胡適必須吞咽的苦果。他循循善誘蔣介石的做法,往好了說,叫以身飼虎,往壞了說,則是與虎謀皮。餓虎一般的權力者,哪裏聽得進“容忍比自由更重要”的苦口良言,因為這兩樣東西,對它們都不重要。就像電影《讓子彈飛》的結尾,土匪對惡霸說,你和錢,對我都不重要,沒有你,對我很重要。沒有胡適,沒有雷震和《自由中國》,對蔣介石很重要。
再重複一遍:容忍何時才比自由更重要,唯有在憲政製度之下,在自由得到充足保障的前提之下,才有對比的可能;在極權或威權語境之中,這毋寧是一個偽命題。沒有最起碼的自由,談論容忍實在是一種奢侈,就像乞丐幻想五星級賓館的滿漢全席,太監幻想與天上人間的花魁一親芳澤。假如不能引進周策縱所強調的抗議精神,把權力者關進憲政的鐵籠,習慣了張牙舞爪的他們從來就不知容忍為何物。如美國曆史學家芭芭拉·塔奇曼所言:“行政權力永遠都是饑腸轆轆,擴張與強奪是它揮之不去的本性。”公權不會容忍,民權更不該容忍,後者一旦退縮,就給了前者得寸進尺的機會,令本就稀罕如華南虎的自由,更加彷徨於無地。我們所見的“自由”,都是周老虎式的偽劣產品。
今日中國,誰該容忍呢,《讓子彈飛》給出了答案:
師爺,當縣長最要緊的是什麼?
忍耐!
2011年4月13日
正義的火氣
“正義的火氣”之說,出自胡適先生。其原文作“正誼”,此詞有一義項,可釋為“正義”。胡適的同時代人,以“正誼”代“正義”,不乏其例。1963年,郭沫若賦《滿江紅》,歌頌從前蘇聯歸國的鄧小平,其中雲:半月長談爭正誼,四方公論明真相。此處之“正誼”與“正義”相通,一目了然(在郭沫若的作品當中,“正義”隨處可見,為什麼這裏偏偏寫作“正誼”呢,我則不得其解)。前不久見人撰文紀念習仲勳,題為“但伸正誼,何惜一身”,看來“正誼”的語法傳統依然有其市場。
1957年5月2日,胡適複信陳之藩,談治學方法:“勤、謹、和、緩”(據《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這四字經,本是前輩教人做官的方法,胡適拿來治學)。說到和緩,他話鋒一轉,引出“正誼的火氣”:
我最佩服的兩位近代學者,王國維先生與孟森先生,他們研究史學,曾有很大的成就,但他們晚年寫了許多關於“水經注疑案”的文字卻不免動了“正誼的火氣”,所以都陷入了很幼稚的錯誤,——其結果竟至於誣告古人作賊,而自以為是主持“正誼”。毫無真實證據,而自以為是做“考據”!
其實現代許多讚成列寧、斯大林那一套的知識分子,他們最吃虧的,我想還是他們對於社會問題某方麵的一點“正誼的火氣”罷?
後一段批評,也許可以理解為自我批評。因為年輕的胡適,一度無比推崇俄國革命與蘇俄建設,不知這是否與“正誼的火氣”有關?
1961年雙十節,胡適複信蘇雪林,再次談及“正義的火氣”(這次不再寫作“正誼”):
你若記得我前年發表的“容忍與自由”,就可以明白我所謂“正義的火氣”是什麼。
“正義的火氣”就是自己認定我自己的主張是絕對的是,而一切與我不同的見解都是錯的。一切專斷、武斷、不容忍、摧殘異己往往都是從“正義的火氣”出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