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喻血輪:傷心最是中原事(1)(1 / 3)

民國有兩位文士,若見其名,便難忘懷。因這二人名中皆有一個“血”字。其一是江蘇金壇人徐血兒,他是著名報人,曾擔任《民立報》的主筆和主編;且是宋教仁的摯友,1913年3月20日晚,宋教仁遇刺,徐即隨侍在側。後撰討賊文:“……以一死而可以雪三百年之大仇,報為奴為隸之深恥,男兒何樂而不為!以一死而可以為子子孫孫造萬世之幸福,男兒何樂而不為!男兒當以一人之死,救千百萬人之生!”宋教仁死後二年,徐血兒患肺結核病咯血而逝,年僅24歲。《民立報》的創始人於右任親書挽聯:“碌碌吾徒青山又損漁父,茫茫天道黃土忍埋血兒。”——漁父即宋教仁。且哭之以詩:“不哭窮途哭戰場,耗完心血一徐郎,九州應共冤魂語,黃土無情葬國殤。”

以血入名,似嫌不祥,徐血兒英年早逝,不知是否犯了此忌。當然這不能一概而論,湖北黃梅人喻血輪同樣以血為號,卻活了76歲,堪稱高壽。盡管他的一生顛簸流離,千磨百折,最終淪落孤島,客死異鄉,然而生於亂世,能得善終,即是三世修來的天大福氣。況且喻血輪之平生堪稱傳奇:少年投身革命,以筆為槍,中年浮沉宦海,而以文學終老。其在立言一麵,縱然難稱文豪宗師,卻自有其可觀之處。

論文學派係,喻血輪當可歸屬鴛鴦蝴蝶派之列。不過今人品評此派作家及文學史,卻極少提及喻氏之名,他連附於徐枕亞、包天笑、陳蝶仙、張恨水、嚴獨鶴、周瘦鵑等名家之驥尾的資格都未落得,足見曆史不公,造化弄人。自1917年起,喻血輪所作《芸蘭淚史》《蕙芳秘密日記》《林黛玉筆記》等,不僅無比暢銷(據喻氏追憶“一年中皆銷至二十餘版”),且開“日記體”寫作之先河。這其中以《林黛玉筆記》最負盛名,曾被魯迅先生當作批判的靶子加以譏諷:“我寧看《紅樓夢》,卻不願看新出版的《林黛玉筆記》,它一頁能夠使我不舒服小半天。”——其實《林黛玉筆記》與《紅樓夢》並不具幾分可比性,一者是經典的樹幹,一者是詮釋的枝節,魯迅如此論調,反是抬舉了喻血輪。

林黛玉筆記

寫《林黛玉筆記》之時,喻血輪僅26歲,正值才情噴薄的盛年。故此書哀感頑豔,纏綿悱惻,乃是當之無愧的才子書。隻是這種才子,到了魯迅筆下,被譏為“原是多愁多病,要聞雞生氣,見月傷心”。這一批評用在喻血輪身上或無不當。因為一方麵,《林黛玉筆記》受女主角之原型所嚴重限製,自然不大可能寫出花木蘭式的勇悍、柳如是式的決絕,開篇便隻能是“夕陽西下,倦鳥投林,長堤衰柳千樹,受斜日餘光,慘紅如血,秋風吹之,葉簌簌墮……”;另一方麵,則基於喻血輪的性情,不說其他,但觀他的雅號——綺情君、綺情樓主——便可知喻氏為何種人,擅寫何種書。這就像瓊瑤、亦舒等,必然對應言情,古龍、梁羽生等,必然對應武俠,前者的名字充滿金粉氣,後者的名字則潛藏刀光劍影。

喻血輪既名綺情,後作《綺情樓雜記》,可謂名得其所。我最初睹此書名,還以為是《幽夢影》《浮生六記》一類著作,讀後才知書中內容全是“硬通貨”,其筆底龍蛇,質直渾厚,波瀾老成,一字一句,一腔熱血,一腔憂憤,灑向淪陷的故土與家國。文字背後,甚至還有一種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別忘了,喻血輪不僅是才子,是言情小說大家,還是強項的報人,是敢言的誌士,當年曾對抗強權,報道慘案之真相,差點命喪軍閥之手。可想而知,在亂世浮沉數十年,心中若無一股硬氣,恐怕早已隨風搖落,化作炮灰。其於晚年,風雨之夕,寫兒女悲歡離合,英雄擾攘糾紛,成此《綺情樓雜記》,足以說明那一份抱負與幽思,依舊在滄桑的肺腑激蕩不息。

《綺情樓雜記》的體例,應屬曆史筆記。譽者稱其有《世說新語》之遺風,我們隻能善意理解為廣告言論。《世說新語》立意之高遠,氣韻之清雅,豈是尋常史家記言載筆所能及?質言之,這世間,隻有一部《世說新語》,卻可以有一萬部《綺情樓雜記》。這麼說並非刻意貶損喻血輪,而隻想老老實實作對比。若論及近人的筆記體,則可分為兩派,其一,已經稱其為一門大學問,曰掌故學,代表人物如徐一士、鄭逸梅諸先生;另一派,大多為當事人對曆史風雷的見證記錄,如胡思敬《國聞備乘》、陳夔龍《夢蕉亭雜記》、劉成禺《世載堂雜憶》、張一麐《古紅梅閣筆記》等。細究起來,這後一派,仍可一分為二,一類是作者隻記其所經曆、所熟悉的曆史人事,如《夢蕉亭雜記》;另一類,則以同時代人的身份,將所聽所見,不管是耳聞目睹,還是道聽途說,統統納於筆下,《國聞備乘》《世載堂雜憶》皆屬此列——若論可信度,自然以前者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