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重溫胡適(4)(1 / 3)

從1942年起,胡適就開始收集世界各國關於怕老婆的故事、笑話和漫畫,他發現,中國有好幾百個怕老婆的故事,日本卻無一個;美國、英國、斯堪的那維亞有好幾百個怕老婆的故事,德國卻無一個。“倘然我們做一個結論說,人類中間這一種怕老婆的低級種子,隻能在民主國家裏繁殖,不會產生在極權國家的土壤上,或者還不會錯吧?”

除了日本和德國,還有俄國,胡適說,全世界唯此三國無怕老婆的故事。他還提到與德日同屬軸心國的意大利,不過是拿來作為反例,稱意大利不乏怕老婆的故事,所以他預言意大利遲早會背叛軸心國,果然,1943年9月,意大利便向盟軍投降了。

有沒有怕老婆的故事,有多少怕老婆的故事,便是判定一個國家民主與否、民主程度高低的標尺?“凡是有怕老婆故事的國家都是自由民主的國家;反之,凡是沒有怕老婆故事的國家,都是獨裁的或極權的國家。”從這“兩個凡是”來看,胡適顯然把問題簡化了。不說其他,反躬自省,在中國,怕老婆的故事代不絕書,然而中國——無論古今——與民主的距離,相比德國、日本,孰近孰遠?不論民主的結果,還是民主的基因,與怕老婆的關係,一旦上升到宏大敘事(譬如一國的政體),也許並不如胡適所預期的那麼大。

有些時候,不是民主自身的問題,而是我們觀察民主的視角出現了偏差。我們慣於視民主為龐然大物,殊不知民主更應該落實於個體的細微言行;我們慣於從政治的高度考量民主,殊不知民主更應該化入公民的日常生活;我們慣於宣講“民主是個好東西”,殊不知民主隻是最不壞的東西——“不壞”與“好”,意思相同,角度相異,就像你麵前有半杯水,樂觀主義者說:還有半杯水!悲觀主義者說:隻有半杯水!認為民主為好東西,那是從樂觀的角度;認為民主為最不壞的東西,那是從悲觀的角度,現代政治的建構,毋寧更接近後者——當然,民主首先必須是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

基於此,可見怕老婆與民主之間,假如有一條隱秘通道的話,其前提當為:這裏的民主,不必宏大化、政治化,而是一種形而下的生活方式、日用倫理——用胡適自己的話講,民主隻是一種生活方式。胡適高談怕老婆的故事與民主國家的關係,則屬誤入歧途;反倒是發生在他身上的怕老婆的故事,更易呈現民主的要義,與他對民主理念的熱愛和追逐。

與蔡朝陽一樣,胡適常常將“怕老婆”三字掛在嘴邊。古代中國,針對女性,有“三從四德”之說,胡適將其改編為“三從四得”,壓在男人頭上:太太出門要跟從,太太命令要服從,太太說錯了要盲從;太太化妝要等得,太太生日要記得,太太打罵要忍得,太太花錢要舍得。

有人從巴黎給他捎來十枚銅幣,上麵鑄有“P.T.T”的字樣。他頓生靈感,說這三個字母不是“怕太太”的諧音嗎?於是將銅幣分贈友人,作為“怕太太會”的證章。這就有些惡作劇的意思——胡適向來喜歡開玩笑,他還說,自己屬兔,老婆屬虎,兔子見到老虎,焉有不怕之理呢。

事實上,宣揚自己怕老婆的男人,未必是真怕。1961年5月6日,《征信新聞》(後改名《中國時報》)刊文“胡適之偽裝懼內”,稱胡適尊夫人江冬秀作女皇,“這是虛君,實權自在首相手中”。胡適讀到這一節,哈哈大笑。

一個“怕”字,並不足以表現胡適以及許多號稱怕老婆的人對老婆的真實態度。這一麵源於漢語的匱乏,另一麵,則是在父權主義的中國,曆來男尊女卑,如今,但凡尊重女性,主張妻子與丈夫是平等的主體,便容易被扣上“怕老婆”的惡名。反之,如“怕老公”,卻被視為常態,而非作為一種弊病,風行於閑人的口角。

胡適談“怕老婆”的時代,中國正從父權社會向公民社會轉型——可悲的是,至今轉型尚未成功——故他不免使用一種激進甚至極端的姿態,譬如拚命抬高女性的家庭和社會地位,以撥亂反正,平等男女。“怕老婆”雲雲,並非畏妻如虎,敬妻如神,究其實質,胡適的“怕”,第一是容忍,他一直呼籲“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第二是平等,以“怕老婆”為利器,解構男尊女卑的父權主義傳統——自由與平等,都是民主的前提。

切記,胡適談“怕老婆”的意圖,在於男女平等,而非女尊男卑。一旦“怕老婆”之怕淪為對河東嘶吼的恐懼與屈服,夫與妻,如兔子與老虎,那便無關民主。以“怕”為基石的政體,不是民主,而是專製。

最後依然要申明,哪怕如胡適這樣用心良苦的“怕老婆”,並不必然通往民主,同理,一個國家,怕老婆的故事再多,並不必然是民主國家。我們隻能說,怕老婆如胡適、蔡朝陽者,相比那些善於欺壓老婆、欺壓女性與弱者的壯士,與民主的距離,則更近一米;他們更具備民主的潛質——如你所見,在胡適、蔡朝陽們的中國,民主僅僅是一種潛質。

2012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