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胡適與蔣介石的一張合影說起
胡適與蔣介石合影
胡適與蔣介石有一張著名的合影,攝於1958年4月10日。查曹伯言、季維龍編著《胡適年譜》,當天上午九點,胡適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長,在南港中研院考古館樓上發表演說,稱這一職位,自朱家驊卸任以來,蔣介石請他出山,他正在病中,曾數次懇辭,後念及中研院工作者都是老朋友,深感義不容辭雲雲。隨後,他請前來主持就職儀式的蔣介石致辭。查《蔣介石年譜》,蔣介石的講話內容主要為發揚民族倫理道德,複興中華曆史文化等。儀式結束,二人合影。
照片之上,胡適與蔣介石並肩而坐。蔣正襟危坐,儀容嚴整,身體向胡適一側微傾;胡卻蹺起二郎腿,談笑風生,意氣自若。這充分體現了二人的人格與性格之差異。蔣介石中年豹變,此後一貫以莊敬自律,從精神到舉止,莫不合於禮法,他參與公務的照片,幾乎都是正顏厲色,不苟言笑。胡適恰恰相反,他的照片,我收藏近百張,其青年時期,偏於嚴肅,眼中的焦灼與迷惘像時代的陰霾一樣揮之不去;中年以後,不論在何種場合,與何人合影,大都神態從容,襟懷灑落,從他臉上,你可以讀出什麼叫清雅,什麼叫坦蕩,這不僅緣於年齡和閱曆的增進,更緣於修為和思想的通達。
胡適與蔣介石這張合影,流布甚廣。如你所見,它常被拿來與周其鳳和一些國家領導人的合影對比,以胡適的端正,暗諷周其鳳的卑屈,進而批判北大——胡、周都曾擔任北大校長——的墮落。這些批判能否成立呢,縱使結論無誤,其批判的邏輯能否自洽?以一人而廢一事,正如以一人的麵相、行止而廢一人,不免以偏概全。
胡適與周其鳳,確有差距。除了造物的不公(胡適是美男子,周其鳳如土行孫),我以為最大的差距,並不在他們與權力者的關係(若論關係,胡適與國民黨當局之親近,豈是周其鳳所能比),而在他們的人格。這不是要刻意貶損周其鳳,然而我們必須承認,不論是基於個人還是時代的因素,都注定了他不可能像胡適那樣擁有健全的人格。這種人格,保證了胡適與任何權力者合影,都可以一臉坦然、淡定。
胡適並不孤單。他的學生傅斯年,在蔣介石麵前,比他還要霸氣,不僅平起平坐,高翹二郎腿,還嘴銜煙鬥,說話指手畫腳,當時滿朝文武都在蔣介石兩旁肅立,無人敢坐。
這能說明什麼呢:胡適一身傲骨,不向權力者屈身?蔣介石胸襟博大,尊重知識人?無論哪個答案,顯然都抬舉了一張照片的曆史重量。拿胡適來講,他的性情,其實並不以傲骨見長,他留給後世的人格遺產,當是自由、理性、寬容與堅忍,也許可以加上“獨立”——這與傲骨接近,不過還是不能等同。
在我看來,胡適與蔣介石並肩而坐,言笑自如,隻不過在表明:這是兩個正常人。就像奧巴馬,可以彎腰九十度,讓參觀白宮的小男孩撫摸他的腦袋,這能說明小朋友勇敢麼,或者奧巴馬謙恭?美國人會覺得,世間事本該如此,何必過度美化。
我們不能因為跪慣了,見到一個人直立行走,便高呼英雄,望而興歎,他隻是正常人而已。胡適與蔣介石的這張合影,當作如是觀。
對於胡適、蔣介石等民國人物,如今我們所陷入的誤區,是神聖化,正如以前所陷入的誤區,是妖魔化(說起來,坊間對周其鳳亦有妖魔化之嫌,聽說他在北大師生口中的名聲並不差)。對妖魔化,自然要撥亂反正,還曆史以本來麵目,然而無論怎麼反正,都該謹防過猶不及。
在神聖化與妖魔化之間,平恕之道和平常心才是治史之本。可惜,今人研究民國史,陳義過高之誤,幾乎無所不在,區區平常心竟成了稀世之珍。須知民國的月亮,並不比今日更圓。民國有自由、開放的一麵,同樣有專製、混亂的一麵。胡適在蔣介石麵前,讜論侃侃,直言無諱,這是事實;雷震案前後,他對蔣介石的委曲求全,被唐德剛斥為“懦弱的本性……畢露無遺”“百無一用之可憐”,被殷海光斥為“鄉願”“早年的胡適確有些光輝,晚年的胡適簡直沉淪為一個世俗的人”,這何嚐不是事實呢。
若你一定要讚頌胡適的傲骨,卻不該以這張合影為例,倒是在合影之前,蔣介石致辭,勉勵中研院擔負起“複興民族文化”“反共抗俄”“複國建國”之艱巨任務,隨後胡適上台答謝,第一句話就是“總統錯了”,“我們要體諒他,這是他的熱情所使然”。他強調,中研院應該“為學術而學術”,恪守學術本位。對此,蔣介石氣憤至極,甚至“終日抑鬱,服藥後方可安眠”,他寫日記道,這是他“平生所遭遇的第二次最大的橫逆”、胡適“其人之狂妄荒謬至此,真是一狂人”,以至於在胡適擔任中研院院長期間,他再未踏入中研院一步。論證胡適的傲骨,這一幕無疑更具說服力了。
轉念一想,這原也尋常。恪守學術本位,當是知識分子的本分,他們挺拔的脊梁,本該有這一塊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