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重溫胡適(4)(3 / 3)

2013年6月23日

從王照到胡適:天下事哪有捷徑

王照(小航)曾參與戊戌變法,彼時他官居禮部主事,一折參倒該部六位堂官,震驚朝野。變法失敗,他被迫流亡日本,寄身康有為、梁啟超門下,然而他與康梁不是一路人,終告決裂。後來他反思變法,不僅抨擊榮祿、剛毅及守舊黨“皆誤國者也”,還批判康梁等“亦庸醫殺人者也”。

他曾述及與康有為的一段爭論:“戊戌年,餘與老康講論,即言‘……我看止有盡力多立學堂,漸漸擴充,風氣一天天的改變,再行一切新政’。老康說:‘列強瓜分就在眼前,你這條道如何來得及?’迄今三十二年矣,來得及,來不及,是不貼題的話。”——王照與康有為年紀相當,故稱其“老康”。

這則史料,我在胡適的書中,至少讀到兩次。1930年10月8日,年過七十的白頭老人王照訪胡適不遇,留下一大包文字,想來應是《王小航先生文存》的底稿。1931年5月31日,胡適為王照的四卷文存作序,結尾便引用了這段話。

王照“三十餘年拙論不離普及教育一語”:戊戌年,他主張多立學堂,以教育為新政之本;民國元年,他在上海發表《救亡以教育為主腦論》;民國十九年,他作《實心救國不暇張大其詞》,依舊主張根本之計在於普及教育。這樣的人,這樣的精神,最對胡適胃口。因為他自身便是如此。如“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凡不承認異己者的自由的人,就不配爭自由,就不配談自由”,胡適一講,同樣是三十餘年。

1948年3月3日,胡適複信正讀大學、年輕氣盛的陳之藩,再次引用了這段爭論,並告誡陳“別說緩不濟事,緩不應急”。

王照的同代人、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的一段回憶錄,可為參照。李提摩太寫過一本題為《現代教育》的小冊子:“……在小冊子中,我建議中國政府進行教育改革,並為此每年投入一百萬兩白銀。對這個建議,李鴻章的答複是,中國政府承擔不了這麼大一筆開銷。我說,那是‘種子錢’,必將帶來百倍的收益。他問什麼時候能見成效。‘需要二十年才能看到實施現代教育帶來的好處。’我回答道。‘噢!’李鴻章回答說,‘我們等不了那麼長的時間。’”

反觀現實,在我們身邊,“緩不濟事”、“我們等不了那麼長的時間”的話語正泛濫成災,“猶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為不蓄,終身不得”的告誡卻乏人問津,或被視為迂遠之論。不要說三年,有些人,連三天都不願等待,對他們而言,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還說什麼深謀遠慮、百年大計?

到底有沒有時間呢,曆史足以證明康有為的錯誤。中國的轉型,確然千鈞一發,迫在眉睫,然而,如今距離王照與康有為爭論的年代,已經超過了百年,轉型猶未完成,教育尚需普及,可見時間並非決定性因素,正如王照在三十二年後的感慨:“來得及,來不及,是不貼題的話。”

盡管在戊戌變法時期處於同一陣營,王照漸進,康有為卻激進,王照主張日拱一卒,康有為卻主張一步將軍,他們爭議的關節點,並不在時間,而在思想與行動的方式。

針對病入膏肓的中國,王照的藥方是靜養,康有為的藥方當屬猛藥,如其上皇帝書所雲:“守舊不可,必當變法;緩變不可,必當速變;小變不可,必當全變。”可惜藥效過於剛猛,非但不能藥到病除,反而加重了病情:康有為們的急躁、操切與輕浮,正是導致戊戌變法失敗的一大緣由。康有為的弟弟康廣仁,曾用五個“太”形容其兄的改革綱領:“伯兄(康有為)規模太廣,誌氣太銳,包攬太多,同誌太孤,舉行太大。當地排者,忌者、擠者、謗者盈衢塞巷……”他開出的藥方,則與王照近似:“但竭力廢八股,俾民智能開,則危崖上轉石,不患不能至地。”後來他在獄中,還對譚嗣同說:“今八股已廢,人才將輩出,我輩死,中國強矣。”

曆史不容假設,假如戊戌年的改革,不是由康有為、譚嗣同,而是由王照,以及更加穩健的張之洞、陳寶箴來主導、規劃,朝廷能否突圍,中國能否自救,誰知道呢。然而我們由此必須承認,改革與時間的關係一向十分微妙,它迫於時間的壓力,卻最需要時間的打磨;言必稱“緩不濟急”,將失敗的責任推到時間頭上,正是一種懶惰、懦弱的行為。

我們生活的時代,是否還需要康有為,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像王照這樣的主張,永遠不會過時;像王照這樣的人物,永遠不可或缺。他是做事情的人。在“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魯迅語)的中國,做事的第一要務,當是堅忍一心,積微成著,決不能指望一步到位,一勞永逸。

王照說:天下事哪有捷徑!

2013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