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滴水珠中可以看到整個太陽,從一顆沙粒裏可以看到整個宇宙。我想,從每個家族的曆史可以看到二十世紀大曆史的縮影。
祖父、伯父與作者
家書中的百年史
一個人三十歲以前不是左派,就是沒有良心,
一個人三十歲以後還是左派,就是沒有頭腦。
——西諺
每部家史都是活的近現代史
多年來,我一直想寫自己家庭的曆史,但千頭萬緒,找不到下筆的感覺。前些日子與畢業研究生聚餐,席間我又談到了自己的家庭的曆史。一位研究生說,看來蕭老師從家族史來看近現代史肯定會很有感覺。他這麼一說,我好像覺得捕捉到寫家史的著眼點了。隨著自己人生經驗的增加,近現代史料與知識的漸漸積累,常常能把自己家史中的一些片段,先輩談的一些感覺與人生體驗,與近現代史研究心得聯係起來,近現代史在我頭腦中也變得更加鮮活起來了。歐洲有一位詩人留下這樣的詩句:從一滴水珠中可以看到整個太陽,從一顆沙粒裏可以看到整個宇宙。我想,從每個家族的曆史可以看到二十世紀大曆史的縮影。
我對曆史的興趣,也許來自家族的傳承。我祖父是衡陽的開明士紳,生前藏書萬卷。據說,在抗戰前家中還有王船山的手寫遺稿,抗戰逃難中散失殆盡。生活在這個家庭中可以感覺到曆史的厚重感。小時候每次從上海回衡陽常勝路老家過年,就可以聽到大人圍著火盒講家史,講曆史,聽他們敘說自己的人生經曆。小學時的我,聽得似懂非懂,我會在一旁迷迷糊糊地睡去,醒來時,常常發現大人們還在火盒邊不停地談著,用很低沉的衡陽家鄉話。他們回憶著抗戰時全家逃難到桂林時船翻時的險境,談論著現在還在台灣的某個蕭姓親戚。火盆邊的大人們總有著談不完的話題,常常是通宵達旦,不知東方之既白。我也在似懂非懂之中,潛移默化地承繼著家庭中的那種特殊的文化意識。我總是在想,我成年後保持下來的許多人文愛好,價值取向,例如對曆史的熱愛,對政治的興趣,對家國命運的關注,很可能與小時候的耳濡目染有關。這些家庭文化因子,往往是無心插柳地播種在我的心裏,隻不過後來要到一定時候才會被激活而已。
一百多年來,湖南地處南北要衝,加上曾國藩、左宗棠、譚嗣同、張之洞這類近代精英的慘淡經營或思想影響,近代以來就是保守士紳文化與激進的農民文化勢力衝突最激烈的地區,也是近代以來社會階層變動最劇烈的地區。其實,我們家的曆史就是一部國共互動的曆史。這百年裏,我們家有過太平天國反叛者,有老共產黨人,有國民黨將軍,有浪漫氣息的文學青年。所有這些人的活動與經曆,既構成我們自己家族的曆史,同時也是我們民族的曆史畫卷的一部分。
我們家可以說是一個與現代史密切關聯的家庭,由於過去隻能從長輩那裏知道一些家史,現在自己在從事近現代史研究,就會把這方麵的專業知識與家史拚接起來,以家史來證百年史,用百年史的眼光來理解家史,把一個曆史學者的專業知識與對曆史的感悟結合,來解讀自己從小從先輩那裏聽來的有關家史的信息,實在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
從參加太平天國的高祖說起
我們家世代務農,蕭族在衡陽是大姓,從家譜上記載可知,蕭族是幾百年前從江西移居到衡陽來的,話就先從我高祖談起,他的情況我知道很少,我隻知道,高祖是鹹豐年間發了點小財的前太平天國小軍官,後來激流勇退,回家務農。我的伯父在給家人的書信中曾寫過一首紀事詩,其中有一句講我們家高祖的詩句是“洪楊時代敘藍翎”。我曾問過伯伯,詩裏的“敘藍翎”是什麼意思,他說指的是在高祖在太平軍裏當過“營排級幹部”吧。
不過到了後來他就很破落了。我一直很想知道,當太平天國運動在湖南被鎮壓以後,他是如何逃脫清政府的清查與追究的,據我所知,當時清查得很嚴,可惜沒有人能告訴我這些故事了。
我的曾祖是個瘸子,出生時家庭已經破落,在農村又缺乏勞動能力,跌入了社會最底層。他在衡陽鄉下無法謀生,據說被一個討飯的流浪漢背到三十裏外的衡陽城裏,以做鞋匠為生。後來他開了家小書鋪,在衡陽城裏站住了腳跟。
到了我祖父時,家業開始興盛起來。祖父畢業於湖南高等學堂,民國初年曾在廣東文昌縣與廣西某地當過縣知事。回家鄉後從事慈善公益,一直擔任衡陽的圖書館館長。他還集資辦蕭族學堂,凡是蕭族子弟都免費入學,據說深得鄉民尊敬。他是個思想“左”傾的開明士紳。年輕時與徐特立、謝覺哉還是至交。有《憶秋簃文存》《藝蘭館聯話》《湘影詩草》等詩文集傳世。
關於他有許多故事,其中有一個傳說是,在四十年代後期,他因受誣告被國民黨黨痞關入牢中,當地農民數百人集會到衡陽縣政府請願。他們還編成歌謠來唱,我隻記得其中有一句是“我公蕭企雲,兒子當將軍(指我父親)”。後來縣政府迫於農民請願的壓力,才把祖父放了出來。建國後他應邀作為湖南省代表,參加了北京召開的第一屆全國政協會議。他寫的詩中有一句“他年相思忘不得,懷仁堂裏過生日”,表達的就是自己在懷仁堂見到毛主席的心情。他生前一直擔任衡陽市人民法院院長。小時候,我在衡陽跟著祖父去參加衡陽抗美援朝動員大會,我親見爺爺在千人大會上慷慨陳詞,聲淚俱下地號召市民捐錢出力,這一情景我至今仍然還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