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華夏出版社的抬愛,為我印行一冊小書。自2011年我的《敬畏曆史》印行以後,新刊文章已足以結集,體裁仍不外乎隨筆與書評,題材還以曆史為主打。其中,關乎宋代的文章最多,準備另編專書;宋代以外的書評隨筆大都輯入這冊《放言有忌》。
書名“放言”,典出《論語·微子》:孔子說逸民虞仲、夷逸“隱居放言”。何晏《論語集解》引包鹹舊注說:“放,置也。不複言世務”,也就是放置、放棄之義,“放言”也就是隱居不再說世事。劉寶楠《論語正義》引包鹹注後說:“《中庸》雲:國無道,其默足以容。即此義也。”但中國的典故也真模棱兩可,同一個劉寶楠,同一本《論語正義》,卻征引李賢注《後漢書》“放言”,更傾向認為是“放肆其言,不拘節製”,還說“此解似勝包氏”。截然相反的兩種解釋,似乎都有道理,卻折射出詮釋者的價值取向:“放置”說的理由是,無道之世,不說話最高明;“放肆”說的理由是,“漢自中世以下,俗遂以遁身矯潔放言為高”。但無論何說,隱居遁身似乎都是“放言”的前提,否則身在官場,人屬體製,不說話與亂說話,都是不被允許的。
筆者雖已從在編體製退出(至於那個最大的體製,當今之世是誰也無法隱遁逃避的),卻遠沒有超脫到“不複言世務”的境界,隻要嘴巴還能夠說話,隻要還允許嘴巴說話,也不想放棄憲法賦予公民那一份言論自由的權利。然而,“放言”的現代內涵,似乎遠比古典涵義更為複雜微妙。那個古典所詮釋的“放肆其言”與“放縱其言”,原義指無所顧忌、自由放鬆地說話。而現代漢語裏,“放肆”與“放縱”卻蘊含著貶義的傾向,指對某種限製的不當逾越。在我看來,現代社會裏,“放肆其言”與“放縱其言”的唯一尺度,就是憲法規定的閾限。就言論環境而言,“放言”也可理解為在憲法範圍內開放言禁,放開言路。就言論者的心態而言,隻有這樣,才不必擔心穿小鞋,寫檢討,劃右派,蹲大牢,才有可能真正的“放言”,即放心地說話,放膽地說話。
自1978年以來的30年,盡管還有不宜說之的話題,但無論“放言”的環境,還是“放言者”的心態,與1978年前的30年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我們固然不必用後30年否定前30年,卻絕對不願意借前30年來否定後30年。我們還要祈願:中國公民,中華民族,將永遠告別古典所說“放置其言”的時代,在憲法的範圍內,無所拘束地“放肆其言”與“放縱其言”。唯其如此,叢書主持者建議,書名不妨就叫《放言無忌》。我卻以為,既然憲法是劃出範圍的,更兼之還有某些說之不宜的話題負麵清單,放言還是有忌的(此書就有一篇自選的舊文因事涉“話題負麵清單”而遵命撤下),故而就決定用如今的書名。
本書大致分為三輯:《讀史》、《讀書》與《讀世》。分類並不嚴格:《讀史》自然包括讀今人的史著在內,《讀書》當然也在讀史著敘述的曆史,兩者的畛域並不涇渭分明;而《讀世》讀的盡管是當代,但現實既然構成將來的曆史,某種意義上,不妨說是讀當代史。總之,內容大體有關曆史,跨度卻從中國古代到中國當代,甚至還對俄國當代史的某個問題說三道四。淺與雜,是難免的,但多少有點曆史的通感在內——尤其是前兩輯。至於讀者,在再詮釋中將生發出哪些曆史的通感,隻能聽諸高明。
書內小文大都作於最近幾年(唯有不多的幾篇成稿在上世紀),主要揭載於《東方早報·上海書評》、《南方都市報·閱讀周刊》與《中華讀書報》,文末標明出處與日期(《天安門詩話》還注明初稿年代,公開發表已在其後近二十年),既方便讀者讀其文而知其時,也借此向有關媒體敬致謝忱,沒有他們的助力,我所有的放言隻能憋屈腹中連氣都放不出。這也讓人不得不深有感觸:盡管當下仍有諸多詬病之處,但時代畢竟在曲折中堅韌前行。而每個公民都應在憲法閾度內,執著守護權力與自覺踐行義務,繼續為這種前行之勢放言與助力,借以彙成大輅無從逆轉、覆轍不再重蹈的巨大合力。
最後需要說明兩點:其一,這次結集時,個別文章補正了刊載時因篇幅等原因而刪改的文字。其二,最有意思的是《普京是怎樣清算斯大林主義的》一文,發表以後一段時期,我竟收到網絡渠道轉發來本文改題版(把題目改為《梅普是如何清算斯大林主義的》等等)、匿名版(鄙人雖為著者,姓名卻被隱去)與擴容版(在拙文框架中增補相關史實)。在筆者所有文章中,也許是閱讀者最廣泛的一篇。
最後,特別感謝梁由之先生,是他催生了這冊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