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這篇小文時,李老師的夫人通過他的學生轉達,希望我代擬追悼會的挽聯。盡管我不擅此道,卻義不容辭。李老師與夫人是大學同學,都師從程應鏐先生,是我的前輩學長。沉吟再三,擬了一副挽聯:
令同道者長追懷,率性論文結史緣;
教未亡人永憶念,多情立雪到程門。
李老師,追悼會那天,我預定要赴外地,不能送上最後一程,就先把這副挽聯敬獻程門大師兄的靈前吧!
(本文原載2012年12月22日《文彙報·筆會》)
與某兩會委員論“黃色”書
××委員(緣於尊駕身份,姑隱高姓大名):
在2012年3月7日《羊城晚報》上,拜讀到你在兩會期間的偉論:
作為“炎黃子孫”,老是把“黃色”跟“色情”聯係起來很不妥,應該把“黃賭毒”“掃黃打非”之類的提法改成“淫賭毒”“掃淫打非”。
所據理由言之鑿鑿:“用黃色統稱帶有色情意味的東西,主要是受西方影響。”你還研究了曆史:1894年,英國有家《黃雜誌》創刊,專登帶色情意味的作品,“黃=色情”由此就結下了不解之緣。
你對“黃色”深有研究,總該知道“黃絹幼婦,外孫齏臼”的出典吧,你的發言當得上這一典故射覆的評價:“絕妙好辭”!我熱盼你據此提交議案,更企望你的議案被采納,好體現出咱們兩會代表委員參政議政的一流水平。我尤其佩服你在曆史語言學上的深厚造詣,指出了“黃色”在東西文化中的根本差異:
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現代文明有本質區別,黃色的涵義也不同:中國人自稱炎黃子孫,黃是中華民族的稱謂;黃色是古代高貴的色彩,為皇家禦用,象征燦爛輝煌。
猗歟休哉!不勝欽佩之至之餘,我還想以淺薄的知識給你的高見做點補充,也算是學習心得。見笑!見笑!
從語義學角度說,把“黃色”釋為“色情”,在曆史文獻學上還真難找到有力的書證。你的研究不無道理,以“黃色”指“色情”,也許確如自由、平等、民主一樣,是近代西方舶來品,完全不符合咱們倡導的中國特色。
你強調指出“黃色是古代高貴的色彩,為皇家禦用,象征燦爛輝煌”,迷戀“黃色”而不吝讚詞,也在情理之中——帝製存在二千年,結束不過一百年,至今還在“再想活它五百年”的大限之內。你又在皇城根下發這番高論,難免沾點兒“皇家禦用”氣。
不錯,“黃色”曆來被國人視為“喜色”,古代相書說:“黃色,喜征”,吉利的征兆也。這種在色彩上長期積澱的民族心理,本該歸整個民族所共有,但在君主獨尊的專製政體下,普天之下,還莫非王土呢,天子與皇權獨占黃色,使其成為皇帝禦用色,也是理所必然的。於是,帝王居住的宮禁叫“黃闈”,一稱“黃屋”。“黃屋”不僅用來代稱帝王,還借指帝王的權位。章太炎在《駁康有為論革命書》裏就借以責問滿清王朝:“果能敝屣其黃屋,而捐棄所有以利漢人邪?”
“黃色”成為帝王專用色遠不止此。皇帝的帽子呼作“黃冕”;他的鞋子喚做“黃屨”;他的儀仗稱為“黃旗”,也有叫做“黃麾”或“黃麾仗”的。天子儀仗打的傘,也是黃色的,故名“黃傘”。元人有元旦(正月初一)朝會詩雲:“黃傘寶幢微影動,一時吹麵受東風。”當時元日朝會之隆重絕不亞於當今兩會,“東風吹麵”,可是皇恩浩蕩啊!帝王的車駕叫“黃蓋”,也稱“黃屋車”,隻有天子車才能“黃繒為蓋裏”嘛!隻要皇帝高興,這種“黃屋車”也像賞給奴才“黃馬褂”那樣,讓臣下坐上那麼一兩次。據《漢書·蒯通傳》,皇帝“以黃屋朱輪迎範陽令”,你現在的官職比小小縣令大了去了,倘若有幸生在漢代,也可能有機會登上黃屋車“馳騖於燕趙之郊”,那大概比你坐接送代表委員的兩會大巴要更爽。
“奉天承運”的皇帝詔書以黃麻紙書寫,別名“黃敕”或“黃麻”。帝王頒布天下的公告也用黃紙寫的,就稱“黃榜”。雖然葉適有詩發牢騷,說“黃榜未沾恩”,那是他們沒有福分,絲毫無損於黃榜的“燦爛輝煌”。皇家封條的材質是黃紙或黃絹,也名“黃封”。據《容齋隨筆》,宋徽宗大興花石綱,“豪奪漁取,士民家一石一木稍堪玩,即領健卒直入其家,用黃封表誌。而未即取護,視撤不謹,則被以大不恭罪;及發行,必撤屋決牆而出”。即便如此,那些被強征強拆的士民百姓,也絕不敢對“燦爛輝煌”的“黃封”有微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