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高貴鄉公甘露四年(公元259年)
春,正月,黃龍二見寧陵井中。先是,頓丘、冠軍、陽夏井中屢有龍見,群臣以為吉祥,帝曰:“龍者,君德也,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數屈於井,非嘉兆也。”作《潛龍詩》以自諷,司馬昭見而惡之。
傷哉龍受困,不能躍深淵。
上不飛天漢,下不見於田。
蟠居於井底,鰍鱔舞其前。
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魏·曹髦《潛龍詩》
寫詩在中國是經常會招禍的,詩無達詁(gǔ)。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言者有意,聽者生氣。總之,詩這個東東一不小心就會變成反詩。寫反詩真不如寫反標(反動標語),或者寫一篇反動文章來得幹脆,因為標語和文章意思明顯,你要罵得明明白白,他也就知道不過爾爾。詩則不然,語多隱諱,不同的人不同的想象——你問我恨你有多深,黑洞代表我的心。“險惡用心”一旦有如黑洞,不可窺測,那對不起,其心可誅,其族可夷。
寫文章罵人,猶可饒恕,陳琳《為袁紹討曹操檄》罵得很清晰,曹操饒過了他,這就和上篇說到的孫休饒過李衡一樣。你罵我,我饒了你,還能博個寬容的美名。詩為心苗,苗就夠惡毒了,那思想根源還不得深挖?
中國是詩的國度,也是反詩案最多的地界兒。按道理講,曹髦作為皇帝,創作自由當然應該是受到保護的,但是他是傀儡皇帝,也屬於弱勢群體。弱勢群體,尤其是有文化的弱勢群體,在權力場上弱勢了,但在心理上還要保持強勢,也就是所謂笑傲王侯,所以要寫詩表現出自己的文化優勢。
現在網上有句話很流行,你可以汙辱我的人格,但不可以汙辱我的智商。對老百姓來講,人格不值錢,但是不能把我們當憨兒耍,我們心裏是明白的,明鏡似的。對於強勢的來說,也一樣,你可以罵我殘忍,但不能以為我是傻子——你以為用詩詞表達我就看不出你的反動思想來?
寫反詩其實是一種相當無力的反抗,除非你像黃巢那樣,以詩作為造反的檄文。如果隻是心懷怨恨偷偷發泄,寫出來的詩,肯定是既怕人家不懂又怕人家馬上就懂。曹髦的反詩“藏牙伏爪甲”和《水滸》裏宋江的反詩“潛伏爪牙忍受”差不多,諸如此類的話一寫出來,就把那股狠勁泄了,剩下的全是幼稚。會咬的狗不叫,真想反他個娘的,最好還是不要作什麼鳥詩。
曹髦畢竟年紀輕,不善韜晦,他的《潛龍詩》等於提醒了司馬昭。曹髦先詩後兵,策略上不可取,勇氣倒是可嘉。嚴格地講,曹髦不是因為寫反詩才被弑戮,所以把這場血雨腥風歸之為詩案可能不準確,但因詩引發的殺戮和迫害,《潛龍詩》應該算一次。
中國的皇帝(包括權臣)是懂詩的,即使不懂,他們身邊是不會缺乏長一雙探測眼專門發現和審讀反詩的文人的。中國的皇帝不僅要做世俗的統治者,對那些讀過一些書的有文化的皇帝們來說,他們更想做精神領袖。你寫詩來嘲諷他,那是比直接喊打倒他更可惡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