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世祖武皇帝太康三年(公元282年)
齊王攸德望日隆,荀勖、馮、楊珧皆惡之。言於帝曰:“陛下詔諸侯之國,宜從親者始。親者莫如齊王,今獨留京師,可乎?”勖曰:“百僚內外皆歸心齊王,陛下萬歲後,太子不得立矣。陛下試詔齊王之國,必舉朝以為不可,則臣言驗矣。”帝以為然。
除了張華,征東大將軍王渾也支持司馬攸:“攸至親盛德,侔(móu)於周公,宜讚皇朝,與聞政事。”他甚至建議讓司馬攸任太子太保,和汝南王司馬亮、小楊皇後的叔叔楊珧共同組成兼顧各方勢力的顧命大臣班子,用以輔佐司馬衷——大家都知道傻兒司馬衷的太子地位已經不可動搖,所以退而求其次,希望讓司馬攸以親貴輔政,這是符合大多數皇族貴戚、達官士族的根本利益的。擁戴齊王遂成了廣泛的共識,包括扶風王司馬駿、光祿大夫李憙、中護軍羊琇、侍中王濟和甄德都擁護齊王輔政。
但是,齊王輔政就會剝奪司馬炎親信荀勖、馮的權勢。楊豔皇後死後,推薦自己的堂妹楊芷繼任皇後,小楊皇後的父親楊駿、叔叔楊珧以外戚受重用,他們也擔心齊王輔政會削弱自己的權勢,也加入到反對的隊伍裏。
荀勖也是離間的高手,他對司馬炎說:“百僚內外皆歸心齊王,陛下萬歲後,太子不得立矣。陛下試詔齊王之國,必舉朝以為不可,則臣言驗矣。”不信您試著讓齊王離開洛陽,看看大臣們的反應,就知道我說得沒錯。
司馬炎果然下詔讓司馬攸之國。為了安撫司馬攸,他下詔擴大齊國的封地,立齊王的兒子長樂亭侯司馬寔為北海王,按照禮儀盡可能把齊王之國的儀仗搞得風風光光。
但是,果然正如荀勖所料,大臣們齊齊反對。
王濟、甄德都是駙馬爺,他們讓自己的媳婦常山公主和長廣公主到司馬炎那裏哭鬧,這樣的陣仗讓司馬炎極為反感而且添加疑慮。
司馬炎對王戎(竹林七賢之一,琅玡王氏)故作輕鬆地說:“我和齊王是至親的兄弟,我讓他之國,這本來是朕的家事。好麼,甄德、王濟這兩個小子居然都讓我閨女來哭我!”
博士祭酒曹誌愴然歎曰:“安有如此之才,如此之親,不得樹本助化,而遠出海隅!晉室之隆,其殆矣乎!”他上書說:“當推至公之心,與天下共其利害,乃能享國久長。”
曹誌顯然不明白皇權本性至私,不容分享。司馬炎一聽這話,勃然大怒:“曹誌尚不明吾心,況四海乎!”
司馬炎的“吾心”是什麼?
司馬炎和弟弟司馬攸有瑜亮情結,大臣、女婿們推薦自己都可以,唯獨不能推薦司馬攸。
挺攸的聲音越響亮,越慷慨激昂,實際效果就越糟糕。你們越講齊王司馬攸德望日隆,皇帝司馬炎心裏就越打小鼓。最後,齊王是賢(鹹)王還是淡王已經不重要了,圍繞齊王可能引發的權力布局變更才是最重要的。譽多則毀,齊王司馬攸就是這樣被自己的粉絲們捧殺了。
康熙晚年,諸子爭嫡,皇八子胤禩(sì)被稱為“八賢王”,為老爹忌諱。王一賢,就離完蛋不遠了。
帝王家隻有父子,沒有兄弟。“至親”兩個字,永遠不能安在兄弟頭上,這麼一個能幹的,有聲望的,法理上有帝位繼承權的兄弟存在,讓他輔佐自己的傻兒子,那不等於把魚交給貓嗎?司馬炎在陰間地府怎麼能睡好覺?
司馬炎不給王渾、張華這樣重臣的麵子,也不給羊琇這樣朋友兼信臣的麵子,也不給女兒女婿的麵子,他異常堅定地排斥司馬攸,絕對沒有商量。
賈充的女兒多,有一個是司馬攸的王妃,所以在這場爭論中保持中立,沒有出聲。在這樣的大是大非麵前,不出聲是不可以的,司馬炎還是剝奪了他軍權和其他實權,讓他在崇高的虛位上死去,死後諡曰“武”。老賈死的時候,最關心的就是這個東西,他殺過魏國皇帝,生怕死後落個壞名聲。
莊子《丁解牛》裏講:“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高聲擁戴齊王的聲響越大,“節者有間”就越明顯,馮、荀勖一類人下刀的地方就越寬綽:“百僚內外皆歸心齊王,陛下萬歲後,太子不得立矣。”這一句話,直刺人心,完全達到了丁所謂“動刀甚微,謋(huò)然已解,如土委地”的效果。
所以中國曆史上總是這類人“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誌,善刀而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