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1章 天道幽遠(1 / 1)

晉孝惠皇帝永康元年(公元300年)

春,正月,癸亥朔,赦天下,改元。

……

三月,尉氏雨血,妖星見南方,太白晝見,中台星拆。張華少子韙勸華遜位,華不從,曰:“天道幽遠,不如靜以待之。”

太子既廢,眾情憤怒。

對於司馬遹這樣的政治招牌或象征物,與其由自個兒擁戴,不如讓政敵殺死,髒敵人的手,壞敵人的名聲,就反襯出咱這邊正義在手。項羽殺義帝,便宜了劉邦;曹操擁戴漢獻帝,到後來政治上其實很被動。所以,怎麼處理這類“群眾擁護”、“威望素著”的政治傀儡人物,是一個需要政治智慧的活兒。反過來,“群眾擁護”和“威望素著”,往往是招惹是非乃至殺身之禍的虛名,在中國,沒有刀把子和槍杆子擁護的“威望”都是假冒偽劣,沒有刀把子和槍杆子支持的“天下歸心”,基本上就是政治祭案上的犧牲——擺完了就被吃掉。

趙王司馬倫的高級政治顧問孫秀看透了這個訣竅,賈南風廢掉太子,司馬倫想借機起事,孫秀勸他,同樣是借司馬遹被廢做文章:如果司馬遹還關在金墉城,我們把賈南風趕下台,就必須得擁戴司馬遹;倘若等賈南風殺害了司馬遹……司馬倫聽信孫秀的計策,慫恿和縱容賈後螳螂捕蟬,自己聰明地來了個黃雀在後。

不管你威望多高,血統多純,投胎多正確,如果在政治博弈中不是棋手而是棋子,辛辛苦苦被挪騰半天最後總難免一死。

武帝時的元老張華,和賈南風共治天下十年。司馬瑋殺楊俊,再殺司馬亮、衛瓘,賈南風再殺司馬瑋,在這一係列的政治清洗中,張華一直選擇和賈南風結盟。也許他內心認為是輔佐惠帝司馬衷,盡管帝後一愚憨一殘暴,但張華可以認為上承晉武帝的遺命,下為了天下安定,不得不與豬、狼共舞,他完全可以認為自己是憑良心工作和生活。及到賈南風廢太子,諸王蠢蠢欲動,不論從完成晉武帝司馬炎的遺命,還是維係天下安定,張華和賈南風繼續結盟的政治基礎已經完全崩潰了,張華再和賈南風合作已經不能說服自己的良心了。張華身邊的部下和朋友,都已經看到了和賈南風結盟的危險性,但是張華還是選擇和賈南風這條船一起沉下去,而且是違背著自己的良心,這是為什麼?

見義不為,見亂不弭,見惡不除,見危不去,甚至見利亦不趨,心裏明明白白,但是卻沒有任何行動,張華這種超級不作為的狀況,是官場病晚期的症狀之一。心裏明白,身體癱瘓,認命等死,還想得到善終。張華對勸他退位的兒子說:“天道幽遠,不如靜以待之。”

其實這類官僚今天也是比比皆是,天塌下來壓大家,何況天還不一定能塌下來,所以得過且過,眼前的好處能占一天算一天;對今後采取堅定的鴕鳥政策,對可能發生的災難能不想就不想。如果有誰要提起來,就用“天道幽遠”這樣貌似玄妙高深的話搪塞一下。

飫甘饜肥多年,有可能中風偏癱;養尊處優多年,也會成為政治上的中風者甚至植物人。胡吃海塞到“三高”會讓人類逆進化,同樣,無節製的政治也會逆進化。貪婪攫取、鮮廉寡恥隻是官場病的初級階段,昏天黑地不知死活才是高級階段。

張華是那個時代以及後來漫長的喪亂時期的文官標本,他來自民間,熟讀經典,入仕時有政治理想,他有行政能力,在同事中間享有好評和威信,他也有匡扶社稷的使命和職責,更關鍵的是曆史也給他這樣的機會,但是他後來全部放棄了。他對所有的期待和警示回答以“天道幽遠,不如靜以待之”,沒有別的原因,權力和權力帶來的利益讓他一天天昏聵起來,一句話:利令智昏。

趙王司馬倫夥同梁王司馬肜(róng)、齊王司馬冏(jiǒng)顛覆賈後成功,賈南風問年輕的司馬冏:“誰是主謀?”司馬冏說:“梁王和趙王。”賈南風的感慨頗有意味:“係狗當係頸,反係其尾,何得不然!”賈南風還是知道權力遊戲的規則的,也是有反省能力的,對政敵防範不到位,所以也認命。而張華至此還以為自己是不倒翁,當孫秀派一個叫張林的來抓捕他時,他虛張聲勢地喝問道:“卿欲害忠臣邪?”

張林反詰道:“卿為宰相,太子之廢,不能死節,何也?”——不能保護太子正是張華的死穴。

張華說:“式乾之議,臣諫事具存,可覆按也。”(廢太子時,我在常委會上保留意見,不信你們查查——官場混久了,都認為身邊的壞事沒自己的份兒,都心安理得地好我自為之。)

張林再反詰:“諫而不從,何不去位?”

張華無以對。

做官是有政治倫理的:在位子上違背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承諾,就應該辭職(日本的鳩山同學貌似做到了);自己的團隊有違政治倫常做壞事不能止,就應該辭職。

天道並不幽遠,隻是在位子上的人不願意實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