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孝湣皇帝建興四年(公元316年)
丞相睿聞長安不守,出師露次,躬擐(huàn)甲胄,移檄四方,刻日北征。以漕運稽期,丙寅,斬督運令史淳於伯。刑者以刀拭柱,血逆流上,至柱末二丈餘而下,觀者鹹以為冤。丞相司直劉隗上言:“伯罪不至死,請免從事中郎周莚等官。”於是右將軍王導等上疏引咎,請解職。睿曰:“政刑失中,皆吾暗塞所致。”一無所問。
懷、湣、元諸帝交替時,有一個好的傳統:被俘的皇帝在平陽死了,一定要噩耗傳來,下一位才肯登基上台,沒有流露出猴兒急狀。這比崇禎上吊以後,南方諸王搶著上台、互相攻訐(jié)要斯文好多。
但是表麵斯文不等於沒有矛盾和鬥爭,看上去和諧不等於沒有拆台和傾軋。
湣帝被圍、長安危急的消息傳到建康(今南京),丞相司馬睿很焦急,他穿上盔甲,率領大夥浩浩蕩蕩開出城外,在外野營,然後召開誓師大會,發表了重要講話(領導講話一定是重要的)。講話的主要內容是動員全國人民馬上行動起來,地不分南北,人不分男女,錢不論多少,出兵長安,解救皇上。我說得這麼囉唆,用古漢語就簡潔幹淨而且有力量多了:“出師露次,躬擐甲胄,移檄四方,刻日北征。”
然後呢?然後司馬丞相順便來了個郊區一日遊。
再然後呢,再然後就回宮歇著了。
當然,也不能這麼太作秀,司馬睿正好聽說運輸軍需的漕船誤期,於是就說:全國人民都在積極抗擊胡狄侵略,對這些玩忽職守的家夥決不能姑息!再於是就下令砍了督運令史淳於伯。
這一砍不要緊,淳於伯的血竟然順著捆綁他的柱子往上流,注意!是流,不是噴,流了兩丈多。官員的報告引用圍觀的群眾說,這哥哥死得冤。
究竟是流還是噴,當時沒有視頻,也就無從求得真相了。丞相司直(幹部監察司司長)劉隗要用“流”來證明淳於伯有冤,所以我們就相信這一回血是往上流的。
劉隗是司馬睿的親信,他是堅定的純粹的司馬粉絲——他是堅決反對“王與馬共天下”的,總是想幫助司馬睿削弱王敦、王導的勢力,在這方麵,司馬睿、劉隗以及刁協組成了一個隱蔽的小集團。劉隗這一次上疏為淳於伯辯護,主旨是量刑不當,罪不至死。劉隗在上疏中點了一些辦案人員的名,要知道,劉隗是監察幹部作風的,平常誰嬸子死了還請客,誰娶了上司死後留下的二奶,他都要檢舉,司馬睿也都會處理。是他檢舉了司馬睿就處理,還是司馬睿要處理他就檢舉,時間一長,大家都搞不清了。所以劉隗一檢舉,包括右將軍王導都得寫檢查,然後看司馬睿怎麼處理。
司馬睿這回沒有處理任何人,而是作了自我批評:“政刑失中,皆吾暗塞所致。”
果其然乎?肯定不是。這次司馬睿殺淳於伯,很可能是一次政治謀殺。在讀《資治通鑒》的文本時,我們可以這樣聯想,司馬睿在野營誓師以後,擔心別人說作秀,於是殺掉淳於伯這個小軍需官,以證明他對解救皇上是多麼重視,所以淳於伯同學做了表態的犧牲品。沒辦法,淳於同學,在中國的官場,不表態毋寧死。
淳於伯是政治死,劉隗站在法律角度提出批評,平日謙抑的王導上疏引咎順便摸一下主子的心思。司馬睿一看,哦,原來是法律問題,於是坦然作自我批評。
這時的建康,可以說沒有什麼人真的關心長安的安危,長安傾覆了倒是有很多人暗自高興。保衛長安效忠司馬熾,隻是一種政治正確,誰都不會把這事兒當真。建康城裏沒有嶽飛,有嶽飛大家也得把他掐死。
在《晉書》裏,在郊區誓師和殺淳於伯分別記載於《元帝(司馬睿)紀》和《劉隗傳》,似乎沒有必然關聯,時間上也沒有明確先後,司馬光這麼把似乎不相幹的兩件事湊在一起,是不是就是為了讓銳圓哥哥這樣的讀者產生這樣的聯想?
讀《劉隗傳》,發現劉隗是一個海瑞式的有道德潔癖的官員,不過他比海瑞幸運,司馬睿對他非常信任,他不論官員們的錯失大小,凡事皆上報,幾乎得罪了所有的同事,這就和中國足協新調進一個不收黑錢的幹部一樣,讓原來的同誌們好不自在,對革命事業影響好大。
寫作於2009年11月9日——2010年9月14日
校訂於201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