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儒林外史》為人們展現了封建社會後期的名利場,活畫出人們沉淪於名利之中無法自拔的真實狀態。這些人不論貴賤,為了名利,蠅營狗苟,或爾虞我詐,或巧取豪奪,或欺世盜名。吳敬梓在開宗明義第一回就用富有詩意的筆調塑造出一個文人士子的楷模——王冕。對於小說中的王冕,作者綜合了各種曆史材料,對之進行提煉、加工,創作出心目中最理想的完美人物。
王冕是人與自然和諧交融的典範。七泖湖畔的荷塘池水陶鑄了他的人格,澆灌了他的心靈。他毅然拒絕時知縣、明太祖的召見,彰顯了他超然於名利之外的淡泊情懷。回目標出,楔子的作用是為了“敷陳大義”,借王冕這位名流來“隱括全文”。王冕的首先亮相是為了表達作者的政治理想、道德理想和人格理想。王冕對功名富貴的決絕態度與名利場中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等形成了鮮明的反差,王冕成為一麵道德批判的鏡子。作者用這個提綱挈領的人物來隱括全書,不僅形象地揭示了主題,還為芸芸眾生提供了一個評量人物的準繩和尺度。
由於本著“自由之精神,獨立之人格”,王冕看問題能從“旁觀者清”的角度把握事物的本質,他道出了統攝全書的預言:“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一代文人有厄!”這就點出了功名富貴對讀書人的腐蝕作用尤甚,這也是作者的深沉悲哀。以傳統眼光而論,文人士子應替統治者施行“仁政”,他們擔負教導社會、敦化倫理道德的重任。讀書人的墮落即意味著社會的退化、民族品格的坍塌。
本回王冕放牛時見到了“不知姓名之三人”——胖子、瘦子和胡子。“臥閑草堂評本”(以下簡稱“臥評”)認為:“不知姓名之三人,是全部書中諸人之影子。其所談論,又是全部書中言辭之程式。”作者刻意對這三人進行模糊處理,不知姓甚名誰,使他們成為全書中沉溺在功名富貴欲望中的讀書人的象征,強化了隱喻功能。總結這三人的談話方式主要有兩點:一是借他人之重來抬高自家身價;二是胡吹神侃、避實就虛。
首回在全書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讀之需用心品味。
“人生南北多歧路。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興亡朝複暮,江風吹倒前朝樹。功名富貴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濁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這一首詞也是個老生常談,不過說人生富貴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見了功名便舍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後味同嚼蠟。自古及今,那一個是看得破的?
雖然如此說,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個嶔崎(形容品格特異,不同於眾。嶔,qīn)磊落的人。
這人姓王名冕,在諸暨縣鄉村裏住。七歲上死了父親,他母親做些針指(縫紉、刺繡等針線活計)供給他到村學堂裏去讀書。看看三個年頭,王冕已是十歲了。母親喚他到麵前來說道:“兒阿,不是我有心要耽誤你。隻因你父親亡後,我一個寡婦人家,隻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年歲不好,柴米又貴,這幾件舊衣服和些舊家夥,當的當了,賣的賣了。隻靠著我替人家做些針指生活尋來的錢,如何供得你讀書?如今沒奈何,把你雇在間壁(隔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幾錢銀子,你又有現成飯吃,隻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道:“娘說的是。我在學堂裏坐著,心裏也悶,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讀書,依舊可以帶幾本去讀。”當夜商議定了。第二日母親同他到間壁秦老家。秦老留著他母子兩個吃了早飯,牽出一條水牛來交與王冕,指著門外道:“就在我這大門過去兩箭之地便是七泖(mǎo)湖,湖邊一帶綠草,各家的牛都在那裏打睡。又有幾十棵合抱的垂楊樹,十分陰涼。牛要渴了就在湖邊上飲水。小哥,你隻在這一帶頑耍,不必遠去。我老漢每日兩餐小菜飯是不少的,每日早上還折兩個錢與你買點心吃。隻是百事勤謹些,休嫌怠慢。”他母親謝了擾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門來。母親替他理理衣服,口裏說道:“你在此須要小心,休惹人說不是。早出晚歸,免我懸望(牽掛、掛念)。”王冕應諾,母親含著兩眼眼淚去了。
王冕自此隻在秦家放牛,每到黃昏,回家跟著母親歇宿。或遇秦家煮些醃魚臘肉給他吃,他便拿塊荷葉包了來家遞與母親。每日點心錢,他也不買了吃,聚到一兩個月,便偷個空走到村學堂裏,見那闖學堂的書客(到學堂、私塾兜售書籍、文具的小販),就買幾本舊書。日逐把牛拴了,坐在柳陰樹下看。
彈指又過了三四年。王冕看書,心下也著實明白了。那日正是黃梅時候,天氣煩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綠草地上坐著。須臾,濃雲密布。一陣大雨過了,那黑雲邊上鑲著白雲,漸漸散去,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湖通紅。湖邊上山,青一塊,紫一塊,綠一塊。樹枝上都像水洗過一番的,尤其綠得可愛。湖裏有十來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王冕看了一回,心裏想道:“古人說‘人在畫圖中’,其實不錯,可惜我這裏沒有一個畫工,把這荷花畫他幾枝,也覺有趣。”又心裏想道:“天下那有個學不會的事,我何不自畫他幾枝?”
正存想間,隻見遠遠的一個夯漢(舊指賣力氣、幹粗活的人。夯,hāng)挑了一擔食盒來。手裏提著一瓶酒,食盒上掛著一塊氈條,來到柳樹下,將氈鋪了,食盒打開。那邊走過三個人來,頭帶方巾(明代有秀才以上功名的人所戴的方形軟帽,後垂二帶),一個穿寶藍夾紗直裰(古人在家所著的便服。裰,duō),兩人穿元色(即玄色,黑色。清代避康熙諱,改“玄”為“元”)直裰,都有四五十歲光景,手搖白紙扇緩步而來。那穿寶藍直裰的是個胖子,來到樹下,尊那穿元色的一個胡子坐在上麵,那一個瘦子坐在對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麵把酒來斟。吃了一回,那胖子開口道:“危老先生(明清時人對內閣九卿的尊稱)回來了,新買了住宅,比京裏鍾樓街的房子還大些,值得二千兩銀子。因老先生要買,房主人讓了幾十兩銀賣了,圖個名望體麵。前月初十搬家,太尊(明清對知府和直隸州知州的尊稱)、縣父母都親自到門來賀,留著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個不敬!”那瘦子道:“縣尊是壬午舉人(明清鄉試、會試都是每三年舉行一次。鄉試逢子、卯、午、酉年舉行,會試逢醜、辰、未、戌年舉行。鄉試考中者稱舉人),乃危老先生門生,這是該來賀的。”那胖子道:“敝親家也是危老先生門生,而今在河南做知縣。前日小婿來家,帶二斤幹鹿肉來見惠,這一盤就是了。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親家寫一封字來,去晉謁晉謁危老先生。他若肯下鄉回拜,也免得這些鄉戶人家放了驢和豬在你我田裏吃糧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個學者了。”那胡子說道:“聽見前日出京時,皇上親自送出城外,攜著手走了十幾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辭了,方才上轎回去。看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了。王冕見天色晚了,牽了牛回去。
自此,積聚的錢不買書了,托人向城裏買些胭脂鉛粉之類,學畫荷花。初時,畫得不好。畫到三個月之後,那荷花精神、顏色無一不像,隻多著一張紙,就像是湖裏長的,又像才從湖裏摘下來貼在紙上的。鄉間人見畫得好,也有拿錢來買的。王冕得了錢,買些好東好西孝敬母親。一傳兩,兩傳三,諸暨一縣都曉得是一個畫沒骨花卉(國畫畫花卉的一種畫法,不用墨線勾勒輪廓,直接用顏色或水墨濡染繪製)的名筆,爭著來買。
到了十七八歲,不在秦家了,每日畫幾筆畫,讀古人的詩文,漸漸不愁衣食,母親心裏歡喜。這王冕天性聰明,年紀不滿二十歲,就把那天文、地理、經史上的大學問無一不貫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納朋友,終日閉戶讀書。又在《楚辭圖》上看見畫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頂極高的帽子、一件極闊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時節,把一乘牛車載了母親,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闊衣,執著鞭子,口裏唱著歌曲,在鄉村鎮上以及湖邊到處頑耍,惹的鄉下孩子們,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