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隔壁秦老,雖然務農,卻是個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見他長大,如此不俗,所以敬他愛他,時時和他親熱,邀在草堂裏坐著說話兒。一日正和秦老坐著,隻見外邊走進一個人來,頭帶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敘禮坐下。這個姓翟(zhái),是諸暨縣一個頭役,又是買辦。因秦老的兒子秦大漢拜在他名下,叫他幹爺,所以時常下鄉來看親家。秦老慌忙叫兒子烹茶、殺雞、煮肉款留他,就要王冕相陪。彼此道過姓名,那翟買辦道:“這位王相公可就是會畫沒骨花的麼?”秦老道:“便是了。親家你怎得知道?”翟買辦道:“縣裏人那個不曉得!因前日本縣老爺吩咐要畫二十四幅花卉冊頁(連接裝裱成冊的多幅小件字畫)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聞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徑來尋親家。今日有緣遇著王相公,是必費心大筆畫一畫,在下半個月後下鄉來取,老爺少不得還有幾兩潤筆的銀子,一並送來。”秦老在旁,著實攛掇。王冕屈不過秦老的情,隻得應諾了。回家用心用意畫了二十四幅花卉,都題了詩在上麵。翟頭役稟過了本官,那知縣時仁發出二十四兩銀子來。翟買辦扣克了十二兩,隻拿十二兩銀子送與王冕,將冊頁取去。
時知縣又辦了幾樣禮物送與危素,作候問之禮。危素受了禮物,隻把這本冊頁看了又看,愛玩不忍釋手。次日備了一席酒,請時知縣來家致謝。當下寒暄已畢,酒過數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冊頁花卉,還是古人的呢?還是現在人畫的?”時知縣不敢隱瞞,便道:“這就是門生(科舉時代,中試者對選拔自己的考官自稱“門生”)治下一個鄉下農民,叫做王冕,年紀也不甚大。想是才學畫幾筆,難入老師的法眼。”危素歎道:“我學生出門久了,故鄉有如此賢士,竟坐不知,可為慚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見識,大是不同,將來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台可以約他來此相會一會麼?”時知縣道:“這個何難?門生出去即遣人相約。他聽見老師相愛,自然喜出望外了。”說罷辭了危素,回到衙門,差翟買辦持個侍生帖子(明清時,晚輩對前輩自稱“侍生”,地方官拜訪鄉紳和名人,拜貼上也寫“侍生某某拜”,表示對對方的尊重)去約王冕。
翟買辦飛奔下鄉到秦老家,邀王冕過來,一五一十向他說了。王冕笑道:“卻是起動頭翁(對官府高級差役的尊稱),上複縣主老爺,說王冕乃一介農夫,不敢求見,這尊帖也不敢領。”翟買辦變了臉道:“老爺將帖請人,誰敢不去!況這件事原是我照顧你的,不然,老爺如何得知你會畫花?論理,見過老爺,還該重重的謝我一謝才是。如何走到這裏,茶也不見你一杯,卻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見,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複得老爺!難道老爺一縣之主叫不動一個百姓麼?”王冕道:“頭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為了事,老爺拿票子傳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將帖來請,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願去,老爺也可以相諒。”翟買辦道:“你這都說的是甚麼話?票子傳著倒要去,帖子請著倒不去,這不是不識抬舉了!”秦老勸道:“王相公也罷,老爺拿帖子請你,自然是好意。你同親家去走一回罷!自古道,‘滅門的知縣’,你和他拗些甚麼?”王冕道:“秦老爹,頭翁不知,你是聽見我說過的。不見那段幹木(戰國時魏人。魏文侯去拜訪他,想請他做官,他越牆躲避)、泄柳(春秋時魯人。魯穆公聞其賢,去拜訪他,他閉門不見)的故事麼?我是不願去的。”翟買辦道:“你這是難題目與我做!叫拿甚麼話去回老爺?”秦老道:“這個果然也是兩難。若要去時,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親家又難回話。我如今倒有一法:親家回縣裏,不要說王相公不肯,隻說他抱病在家,不能就來,一兩日間好了就到。”翟買辦道:“害病,就要取四鄰的甘結(舊時個人或多人聯名向官府出具的保證書,保證某事屬實或表示願承擔某種責任,如若不然,則甘願受罰)!”彼此爭論了一番。秦老整治晚飯與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問母親秤了三錢二分銀子,送與翟買辦做差錢。方才應諾去了,回複知縣。
知縣心裏想道:“這小廝那裏害甚麼病!想是翟家這奴才走下鄉,狐假虎威,著實恐嚇了他一場。他從來不曾見過官府的人,害怕不敢來了。老師既把這個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來見老師,也惹得老師笑我做事疲軟(辦事不得力、軟弱無能之意),我不如竟自己下鄉去拜他。他看見賞他臉麵,斷不是難為他的意思,自然大著膽見我。我就便帶了他來見老師,卻不是辦事勤敏?”又想道:“一個堂堂縣令屈尊去拜一個鄉民,惹得衙役們笑話。”又想道:“老師前日口氣甚是敬他。老師敬他十分,我就該敬他一百分。況且屈尊敬賢,將來誌書(地方誌)上,少不得稱讚一篇,這是萬古千年不朽的勾當,有甚麼做不得?”當下定了主意。次早傳齊轎夫,也不用全副執事(儀仗),隻帶八個紅黑帽夜役軍牢(官員坐堂時在堂前站班、官員出門時在前邊開道的衙役),翟買辦扶著轎子,一直下鄉來。
鄉裏人聽見鑼響,一個個扶老攜幼挨擠了看。轎子來到王冕門首,隻見七八間草屋,一扇白板門緊緊關著。翟買辦搶上幾步忙去敲門。敲了一會,裏麵一個婆婆拄著拐杖出來說道:“不在家了,從清早晨牽牛出去飲水,尚未回來。”翟買辦道:“老爺親自在這裏傳你家兒子說話,怎的慢條斯理?快快說在那裏,我好去傳!”那婆婆道:“其實不在家了,不知在那裏。”說畢,關著門進去了。
說話之間,知縣轎子已到。翟買辦跪在轎前稟道:“小的傳王冕,不在家裏。請老爺龍駕(對縣官起居的奉承之詞)到公館裏略坐一坐,小的再去傳。”扶著轎子過王冕屋後來。屋後橫七豎八幾棱窄田埂,遠遠的一麵大塘,塘邊都栽滿了榆樹、桑樹。塘邊那一望無際的幾頃田地;又有一座山,雖不甚大,卻青蔥,樹木堆滿山上。約有一裏多路,彼此叫呼還聽得見。知縣正走著,遠遠的有個牧童倒騎水牯牛(公牛,牯,gǔ)從山嘴邊轉了過來。翟買辦趕將上去,問道:“秦小二漢,你看見你隔壁的王老大牽了牛在那裏飲水哩?”小二道:“王大叔麼?他在二十裏路外王家集親家家吃酒去了。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趕了來家。”翟買辦如此這般稟了知縣。知縣變著臉道:“既然如此,不必進公館了!即回衙門去罷!”時知縣此時心中十分惱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來責懲一番,又想恐怕危老師說他暴躁,且忍口氣回去,慢慢向老師說明此人不中抬舉,再處置他也不遲。知縣去了。
王冕並不曾遠行,即時走了來家。秦老過來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執意了!他是一縣之主,你怎的這樣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請坐,我告訴你:時知縣倚著危素的勢要在這裏酷虐小民,無所不為。這樣的人,我為甚麼要相與他?但他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說。危素老羞變怒,恐要和我計較起來。我如今辭別老爹,收拾行李到別處去躲避幾時。隻是母親在家放心不下。”母親道:“我兒,你曆年賣詩賣畫,我也積聚下三五十兩銀子,柴米不愁沒有。我雖年老,又無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時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難道官府來拿你的母親去不成!”秦老道:“這也說得有理。況你埋沒在這鄉村鎮上,雖有才學,誰人是識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大地方。此泛指大城市)去處,或者走出些遇合(此指交好運)來也不可知。你尊堂(對別人母親的敬稱)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都在我老漢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謝了秦老。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來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王冕起來收拾行李。吃了早飯,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辭了母親,又拜了秦老兩拜。母子灑淚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個小白燈籠,直送出村口灑淚而別。秦老手拿燈籠,站著看著他走,走的望不著了,方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