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說楔子敷陳大義借名流隱括全文(3 / 3)

王冕一路風餐露宿,九十裏大站,七十裏小站,一徑來到山東濟南府地方。這山東雖是近北省分,這會城(省城)卻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處,盤費用盡了,隻得租個小庵門麵屋賣卜測字,也畫兩張沒骨的花卉貼在那裏,賣與過往的人。每日問卜賣畫,倒也擠個不開。

彈指間,過了半年光景。濟南府裏有幾個俗財主也愛王冕的畫,時常要買,又自己不來,遣幾個粗夯小廝,動不動大呼小叫,鬧的王冕不得安穩。王冕心不耐煩,就畫了一條大牛貼在那裏,又題幾句詩在上含著譏刺,也怕從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個地方。那日清早才坐在那裏,隻見許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過。也有挑著鍋的,也有籮擔內挑著孩子的,一個個麵黃肌瘦,衣裳襤褸,過去一陣,又是一陣,把街上都塞滿了;也有坐在地上就化錢的。問其所以,都是黃河沿上的州縣被河水決了,田廬房舍盡行漂沒。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隻得四散覓食。王冕見此光景過意不去,歎了一口氣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將大亂了。我還在這裏做甚麼?”

將些散碎銀子收拾好了,拴束行李仍舊回家。入了浙江境,才打聽得危素已還朝了,時知縣也升任去了。因此放心回家,拜見母親。看見母親康健如常,心中歡喜。母親又向他說秦老許多好處。他慌忙打開行李,取出一匹繭綢、一包耿餅(山東菏澤耿莊出產的柿餅),拿過去拜謝了秦老。秦老又備酒與他洗塵。自此,王冕依舊吟詩作畫,奉養母親。

又過了六年,母親老病臥床。王冕百方延醫調治,總不見效。一日母親吩咐王冕道:“我眼見得不濟事了。但這幾年來,人都在我耳根前說,你的學問有了,該勸你出去做官。做官怕不是榮宗耀祖的事。我看見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場。況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禍來,反為不美。我兒可聽我的遺言:將來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墳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閉。”王冕哭著應諾。他母親淹淹一息歸天去了。王冕擗踴(捶胸頓足,形容極度悲哀。擗,pǐ)哀號,哭得那鄰舍之人,無不落淚。又虧秦老一力幫襯,製備衣衾棺槨(古代棺木多有兩重,在內者叫棺,在外者叫槨。槨,guǒ)。王冕負土成墳,三年苫塊(“寢苫枕塊”的略語。苫,shān,草薦;塊,土塊。古禮,居親喪時,以草薦為席,土塊為枕),不必細說。

到了服闋(父母死後守喪三年,期滿後除去孝服)之後,不過一年有餘,天下就大亂了。方國珍據了浙江,張士誠據了蘇州,陳友諒據了湖廣,都是些草竊的英雄。隻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陽,得了金陵,立為吳王,乃是王者之師。提兵破了方國珍,號令全浙,鄉村鎮市並無騷擾。

一日日中時分,王冕正從母親墳上拜掃回來,隻見十幾騎馬,竟投他村裏來。為頭一人,頭戴武巾(軍官戴的一種軟帽),身穿團花戰袍,白淨麵皮,三綹髭須,真有龍鳳之表!那人到門首下了馬,向王冕施禮道:“動問一聲,那裏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這裏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來晉謁。”吩咐從人都下了馬屯在外邊,把馬都係在湖邊柳樹上。那人獨和王冕攜手進到屋裏,分賓主施禮坐下。王冕道:“不敢拜問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臨這鄉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號滁陽王,而今據有金陵,稱為吳王的便是。因平方國珍到此,特來拜訪先生。”王冕道:“鄉民肉眼不識,原來就是王爺。但鄉民一介愚人,怎敢勞王爺貴步?”吳王道:“孤是一個粗鹵漢子,今得見先生儒者氣像,不覺功利之見頓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來拜訪,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後,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遠見的,不消鄉民多說。若以仁義服人,何人不服,豈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雖弱,恐亦義不受辱,不見方國珍麼?”吳王歎息,點頭稱善。兩人促膝談到日暮。那些從者都帶有幹糧。王冕自到廚下烙了一斤麵餅,炒了一盤韭菜,自捧出來陪著。吳王吃了,稱謝教誨,上馬去了。這日,秦老進城回來問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說就是吳王,隻說是軍中一個將官,向年在山東相識的,故此來看我一看。說著就罷了。

不數年間,吳王削平禍亂,定鼎(定都)應天(南京),天下一統,建國號大明,年號洪武。鄉村人各各安居樂業。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又進城裏,回來向王冕道:“危老爺已自問了罪發在和州去了。我帶了一本邸抄(中國古代報紙的通稱。也泛指朝廷官報)來與你看。”王冕接過來看,才曉得危素歸降之後,妄自尊大,在太祖麵前,自稱老臣。太祖大怒,發往和州守餘闕墓去了。此一條之後,便是禮部議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經”、“四書”八股文。王冕指與秦老看,道:“這個法卻定的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古代文人的處世準則。文,文章學業;行,品行;出,出仕;處,chǔ,隱退),都看得輕了。”說著,天色晚了下來。

此時正是初夏,天時乍熱。秦老在打麥場上放下一張桌子,兩人小飲。須臾東方月上,照耀得如同萬頃玻璃一般。那些眠鷗宿鷺,闃(qù,寂靜)然無聲。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貫索犯文昌(貫索星侵犯文昌星,象征人間文人有難),一代文人有厄!”話猶未了,忽然起一陣怪風刮的樹木都颼颼的響,水麵上的禽鳥,格格驚起了許多。王冕同秦老嚇的將衣袖蒙了臉。少頃,風聲略定。睜眼看時,隻見天上紛紛有百十個小星,都墜向東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憐見,降下這一夥星君去維持文運,我們是不及見了!”當夜收拾家夥,各自歇息。

自此以後,時常有人傳說: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來做官。初時不在意裏,後來漸漸說的多了。王冕並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連夜逃往會稽山中。半年之後,朝廷果然遣一員官捧著詔書,帶領許多人,將著彩緞表裏(舊時指賞賜或贈送人的衣料)來到秦老門首,見秦老八十多歲,須鬢皓然,手扶拄杖。那官與他施禮。秦老讓到草堂坐下。那官問道:“王冕先生就在這莊上麼?而今皇恩授他谘議參軍之職,下官特地捧詔而來。”秦老道:“他雖是這裏人,隻是久矣不知去向了。”秦老獻過了茶,領那官員走到王冕家。推開了門,見蛸(xiāoshāo,一種長腳小蜘蛛)滿室,蓬蒿滿徑,知是果然去得很久了。那官谘嗟歎息了一回,仍舊捧詔回旨去了。

王冕隱居在會稽山中,並不自言姓名。後來得病去世,山鄰斂些錢財葬於會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壽終於家。可笑近來文人學士,說著王冕,都稱他做王參軍。究竟王冕何曾做過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這不過是個楔子,下麵還有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