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周蒙師暮年登上第(1 / 3)

導讀

本回之格調與首回大相徑庭,意趣迥然。作者以嬉笑怒罵之筆帶我們正式走進千形百態的士林社會。

本回的主角毋庸置疑是周進,但圍繞周進展開的那些栩栩如生的輔助人物也令人掩卷難忘。故事從山東一隅的偏遠小鎮薛家集開始,由鎮上頭麵人物商議鬧龍燈的一次聚會引發。最先登場的人是夏總甲,“正說著,外邊走進一個人來,兩隻紅眼邊,一副鍋鐵臉,幾根黃胡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簍一般,手裏拿著一根趕驢的鞭子,走進門來和眾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一看就是個讀書甚少,但自我感覺良好的得誌小人,“臥評”對此不勝感慨:“起首不寫王侯將相,卻先寫一夏總甲。夫總甲是何功名?是何富貴?而彼意氣揚揚,欣然自得,頗有‘官到尚書吏到都’的景象。”全書刻畫了林林總總的人物,最先形諸筆端的就是夏總甲之流的“倚仗功名富貴而驕人傲人者”。

總甲驕人,秀才、舉人就更不用說了。周進出場時,“頭戴一頂舊氈帽,身穿元色綢舊直裰,那右邊袖子同後邊坐處都破了,腳下一雙舊大紅綢鞋,黑瘦麵皮,花白胡子”,這副寒酸窘迫相正是他心態的真實寫照。他考了幾十年的秀才,年逾花甲,未曾如願,這是他心底的一道傷疤。然而,少年得意的新進秀才梅玖卻偏要抓住周進的致命弱點加以嘲諷。梅玖在年齡上可算是周進的孫輩,但他用“老友從來不同小友序齒”的學校規矩來壓製周進,在席間對周進大肆羞辱。梅玖的每句話就像尖刀一樣紮在周進敏感脆弱的神經上,讓他時刻痛恨自己“苦讀了幾十年的書,秀才也不曾做得一個”。

秀才尚且如此,舉人就更飛揚跋扈了。舉人王惠與周進初見,周進向他作揖,舉人隻還半禮,十足一副盛氣淩人之態。王惠來到觀音庵,毫不謙讓地坐了上首,周進作陪。“次早,天色已晴。王舉人……撒了一地的雞骨頭、鴨翅膀、魚刺、瓜子殼,周進昏頭昏腦,掃了一早晨”。周進在這個目中無人、趾高氣揚的舉人眼中毫無價值,他王舉人又怎會去體味老童生的辛酸呢?

在這種淒涼、冷漠的世風中生存,周進的心理怎能不四分五裂呢?所以,當周進有機會走進夢寐以求的貢院時,他長期被壓抑的情感一觸即發,長久鬱結在心中的辛酸、苦楚、屈辱、絕望之情像決堤之水傾瀉而出。通過他撞號板這一出人意表的舉動,作者對科舉害人的尖銳批判也蘊含其中了。

周進的潦倒生涯之所以能劃上休止符,得益於幾個商販的慷慨解囊,商販沒有秀才、舉人驕人的身份和地位,但他們的純良卻足以使秀才、舉人自慚形穢。商販看到了周進“才學是有的,怎奈時運不濟”,堪稱是周進的知己。

話說山東兗(yǎn)州府汶上縣有個鄉村,叫做薛家集。這集上有百十來人家,都是務農為業。村口一個觀音庵,殿宇三間之外,另還有十幾間空房子,後門臨著水次。這庵是十方的香火,隻得一個和尚住持。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這庵裏來同議。

那時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時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約齊了都到庵裏來,議鬧龍燈之事。到了早飯時候,為頭的申祥甫,帶了七八個人走了進來,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來,與諸位見節(拜年),都還過了禮。申祥甫發作(發脾氣)和尚道:“和尚,你新年新歲,也該把菩薩麵前香燭點勤些!阿彌陀佛受了十方的錢鈔也要消受。”又叫:“諸位都來看看,這琉璃燈內隻得半琉璃油!”指著內中一個穿齊整些的老翁,說道:“不論別人,隻這一位荀老爹,三十晚上,還送了五十斤油與你。白白給你炒菜吃,全不敬佛!”和尚陪著小心,等他發作過了,拿一把鉛壺,撮了一把苦丁茶葉,倒滿了水,在火上燎的滾熱,送與眾位吃。荀老爹先開口道:“今年龍燈上廟,我們戶下各家,須出多少銀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親家來一同商議。”正說著,外邊走進一個人來,兩隻紅眼邊,一副鍋鐵臉,幾根黃胡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簍一般,手裏拿著一根趕驢的鞭子,走進門來和眾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舊年新參的總甲(元明以來職役名稱。明清賦役製度,以一百十戶為一裏,裏分十甲,總甲承應官府分配給一裏的捐稅和勞役等)。夏總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驢牽在後園槽上,卸了鞍子,將些草喂的飽飽的。我議完了事,還要到縣門口黃老爹家吃年酒去哩。”吩咐過了和尚,把腿蹺起一隻來,自己拿拳頭在腰上隻管捶。捶著說道:“俺如今,倒不如你們務農的快活了。想這新年大節,老爺衙門裏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來,我怎好不去賀節?每日騎著這個驢上縣下鄉,跑得昏頭暈腦。打緊又被這瞎眼的忘八在路上打個前失,把我跌了下來,跌的腰胯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備了個豆腐飯邀請親家,想是有事不得來了。”夏總甲道:“你還說哩!從新年這七八日,何曾得一個閑?恨不得長出兩張嘴來還吃不退。就像今日請我的黃老爹,他就是老爺麵前站得起來的班頭。他抬舉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黃老爹,我聽見說,他從年裏頭就是老爺差出去了。他家又無兄弟、兒子,卻是誰做主人?”夏總甲道:“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爹請。李老爹家房子褊(biǎn)窄,所以把席擺在黃老爹家大廳上。”

說了半日,才講到龍燈上。夏總甲道:“這樣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煩管了。從前,年年是我做頭,眾人寫了功德,賴著不拿出來,不知累俺賠了多少。況今年老爺衙門裏,頭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興龍燈,我料想看個不了,那得功夫來看鄉裏這條把燈!但你們說了一場,我也少不得搭個分子,任憑你們那一位做頭。像這荀老爹,田地又廣,糧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們各家照分子派。這事就舞起來了。”眾人不敢違拗,當下,捺著姓荀的出了一半,其餘眾戶也派了,共二三兩銀子,寫在紙上。和尚捧出茶盤:雲片糕、紅棗,和些瓜子、豆腐幹、栗子、雜色糖,擺了兩桌,尊夏老爹坐在首席,斟上茶來。

申祥甫又說:“孩子又大了,今年要請一個先生,就是這觀音庵裏做個學堂。”眾人道:“俺們也有好幾家孩子要上學。隻這申老爹的令郎,就是夏老爹的令婿,夏老爹時刻有縣主老爺的牌票(舊時官府發給差人的一種辦事的憑證),也要人認得字。隻是這個先生須是要城裏去請才好。”夏總甲道:“先生倒有一個。你道是誰?就是咱衙門裏戶總科提控(代稱書辦)顧老相公家請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進,年紀六十多歲,前任老爺取過他個頭名(此指童試第一名。明清考取秀才資格,先要通過縣一級的考試,及格者稱“童生”;再通過本省學政主持的院試,及格者稱“秀才”,又叫“生員”),卻還不曾中過學(童生經院試成為秀才)。顧老相公請他在家裏三個年頭,他家顧小舍人(宋元以來俗稱貴顯子弟為舍人,猶稱公子)去年就中了學,和咱鎮上梅三相(“梅三相公”的省稱)一齊中的。那日從學裏師爺家迎了回來,小舍人頭上戴著方巾,身上披著大紅綢,騎著老爺棚子裏的馬,大吹大打來到家門口。俺合衙門的人都攔著街遞酒。落後(方言,後來。落,là),請將周先生來,顧老相公親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點了一本戲,是梁灝八十歲中狀元的故事。顧老相公為這戲,心裏還不大歡喜。落後,戲文內唱到梁灝的學生卻是十七八歲就中了狀元,顧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兒子發兆(顯個好兆頭;預示吉利),方才喜了。你們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請來。”眾人都說是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斤牛肉麵吃了,各自散訖。次日,夏總甲果然替周先生說了,每年館金十二兩銀子,每日二分銀子在和尚家代飯(搭夥吃飯)。約定燈節後下鄉,正月二十開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