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周蒙師暮年登上第(2 / 3)

到了十六日,眾人將分子(即“份子”。集資送禮時每人分攤的一份)送到申祥甫家備酒飯,請了集上新進學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著新方巾老早到了。直到巳牌(上午九時至十一時)時候周先生才來。聽得門外狗叫,申祥甫走出去迎了進來。眾人看周進時,頭戴一頂舊氈帽,身穿元色綢舊直裰,那右邊袖子同後邊坐處都破了,腳下一雙舊大紅綢鞋,黑瘦麵皮,花白胡子。申祥甫拱進堂屋,梅玖方才慢慢的立起來和他相見。周進就問:“此位相公是誰?”眾人道:“這是我們集上在庠(在學、進學,指已具有秀才的身份。庠,xiáng)的梅相公。”周進聽了,謙讓不肯僭(超越本分)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周進再三不肯。眾人道:“論年紀也是周先生長,先生請老實些罷!”梅玖回過頭來向眾人道:“你眾位是不知道我們學校規矩,老友是從來不同小友序齒(按年齡大小定先後次序或宴席座次等)的。隻是今日不同,還是周長兄請上。”

原來明朝士大夫稱儒學(元明清於各府、州、縣設立學校,供生員讀書,統稱儒學)生員叫做朋友,稱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明清時稱應考生員的人為童生或儒童,他們尚未取得秀才資格)進了學,不怕十幾歲也稱為老友。若是不進學,就到八十歲也還稱小友。就如女兒嫁人的:嫁時稱為新娘,後來稱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與人家做妾,就到頭發白了還要喚做新娘。閑話休題。

周進因他說這樣話,倒不同他讓了,竟僭著他作了揖。眾人都作過揖坐下。隻有周、梅二位的茶杯裏,有兩枚生紅棗,其餘都是清茶。吃過了茶,擺兩張桌子杯箸,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眾人序齒坐下,斟上酒來。周進接酒在手,向眾謝了擾,一飲而盡。隨即每桌擺上八九個碗,乃是豬頭肉、公雞、鯉魚、肚、肺、肝、腸之類,叫一聲“請!”一齊舉箸(zhù,筷子),卻如風卷殘雲一般早去了一半。

看那周先生時,一箸也不曾下。申祥甫道:“今日先生為甚麼不用肴饌(zhuàn,飯食)?卻不是上門怪人?”揀好的遞了過來。周進攔住道:“實不相瞞,我學生(明清時科甲出身的官員用以自稱,也指弟子對老師或前輩的自稱)是長齋(指終年吃素)。”眾人道:“這個倒失於打點。卻不知先生因甚吃齋?”周進道:“隻因當年先母病重,在觀音菩薩位下許的。如今也吃過十幾年了。”梅玖道:“我因先生吃齋,倒想起一個笑話,是前日在城裏我那案伯(縣、府、院試時公布的錄取名單叫“案”;同批錄取的人互稱“同案”或“同年”。同案間稱對方的父親為“案伯”)顧老相公家,聽見他說的。有個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詩。”眾人都停了箸,聽他念詩。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長齋,胡須滿腮,經書不揭開,紙筆自己安排,明年不請我自來。”念罷說道:“像我這周長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著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長齋,胡須滿腮’,竟被他說一個著!”說罷,哈哈大笑。眾人一齊笑起來。周進不好意思。申祥甫連忙斟一杯酒道:“梅三相該敬一杯。顧老相公家西席(私塾的教師)就是周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該罰!該罰!但這個話不是為周長兄,他說明了是個秀才。但這吃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個母舅,一口長齋。後來進了學,老師送了丁祭(舊時每年於仲春即夏曆二月和仲秋即夏曆八月上旬丁日祭祀孔子)的胙(zuò,祭祀用的肉)肉來,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吃,聖人就要計較了,大則降災,小則害病。’隻得就開了齋。俺這周長兄,隻到今年秋祭少不得有胙肉送來,不怕你不開哩。”眾人說他發的利市(吉利;好運氣)好,同斟一杯,送與周先生預賀,把周先生臉上羞的紅一塊白一塊。隻得承謝眾人將酒接在手裏。廚下捧出湯點來,一大盤實心饅頭,一盤油煎的扛子火燒。眾人道:“這點心是素的,先生用幾個。”周進怕湯不潔淨(此指帶有葷腥、不素淨之意),討了茶來吃點心。

內中一人問申祥甫道:“你親家今日在那裏?何不來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爹家吃酒去了。”又一個人道:“李老爹這幾年在新任老爺手裏,著實跑起來(走運、發跡)了,怕不一年要尋千把銀子。隻是他老人家好賭,不如西班黃老爹,當初也在這些事裏頑耍,這幾年成了正果,家裏房子,蓋的像天宮一般,好不熱鬧!”荀老爹向申祥甫道:“你親家自從當了門戶,時運也算走順風。再過兩年,隻怕也要弄到黃老爹的意思哩。”申祥甫道:“他也要算停當(完備;料理妥貼)的了。若想到黃老爹的地步,隻怕還要做幾年的夢。”

梅相公正吃著火燒,接口道:“做夢倒也有些準哩。”因問周進道:“長兄這些年考校(考試),可曾得個甚麼夢兆?”周進道:“倒也沒有。”梅玖道:“就是僥幸的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夢見在一個極高的山上,天上的日頭不差不錯,端端正正掉了下來壓在我頭上,驚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頭就像還有些熱。彼時不知甚麼原故。如今想來,好不有準!”於是點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燈時候,梅相公同眾人別了回去。申祥甫拿出一副藍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觀音庵歇宿,向和尚說定,館地就在後門裏這兩間屋內。

直到開館那日,申祥甫同著眾人領了學生來,七長八短幾個孩子,拜見先生。眾人各自散了。周進上位教書。晚間,學生家去,把各家贄見(致送給老師的禮物、學費等。贄,zhì)拆開來看,隻有荀家是一錢銀子,另有八分銀子代茶(此謙稱微薄禮金);其餘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來個錢的,合攏了不夠一個月飯食。周進一總包了,交與和尚收著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時照顧不到,就溜到外邊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氣不了。周進隻得捺定性子坐著教導。

不覺兩個多月,天氣漸暖。周進吃過午飯開了後門出來,河沿上望望。雖是鄉村地方,河邊卻也有幾樹桃花柳樹,紅紅綠綠,間雜好看。看了一回,隻見蒙蒙的細雨,下將起來。周進見下雨,轉入門內,望著雨下在河裏,煙籠遠樹,景致更妙。這雨越下越大,卻見上流頭,一隻船冒雨而來。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蘆席篷,所以怕雨。將近河岸,看時:中艙坐著一個人,船尾坐著兩個從人,船頭上放著一擔食盒。將到岸邊,那人連呼船家泊船,帶領從人走上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