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進看那人時,頭戴方巾,身穿寶藍緞直裰,腳下粉底皂靴(黑色的官靴),三綹髭須,約有三十多歲光景。走到門口,與周進舉一舉手一直進來。自己口裏說道:“原來是個學堂。”周進跟了進來作揖,那人還了個半禮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周進道:“正是。”那人問從者道:“和尚怎的不見?”說著,和尚忙走了出來,道:“原來是王大爺。請坐!僧人去烹茶來。”向著周進道:“這王大爺,就是前科新中的。先生陪了坐著,我去拿茶。”那王舉人也不謙讓,從人擺了一條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進下麵相陪。王舉人道:“你這位先生貴姓?”周進知他是個舉人,便自稱道:“晚生姓周。”王舉人道:“去年在誰家作館?”周進道:“在縣門口顧老相公家。”王舉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師手裏曾考過一個案首(此指童生的第一名)的?說這幾年在顧二哥家做館,不差,不差。”周進道:“俺這顧東家,老先生也是相與的?”王舉人道:“顧二哥是俺戶下冊書(向官署承包征收若幹戶錢糧任務的稅吏),又是拜盟的好弟兄。”
須臾和尚獻上茶來吃了。周進道:“老先生的朱卷,是晚生熟讀過的,後麵兩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舉人道:“那兩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進道:“老先生又過謙了。卻是誰作的呢?”王舉人道:“雖不是我作的,卻也不是人作的。那時頭場初九日,天色將晚,第一篇文章還不曾做完,自己心裏疑惑,說:‘我平日筆下最快,今日如何遲了?’正想不出來,不覺磕睡上來,伏著號板(明清貢院考試中有許多能容考生一人起坐答卷的小房子叫“號舍”,每間號舍中有上下兩塊可移動的木板,一塊當桌子,一塊當凳子)打一個盹,隻見五個青臉的人,跳進號來。中間一人,手裏拿著一枝大筆把俺頭上點了一點,就跳出去了。隨即一個戴紗帽紅袍金帶的人,揭簾子進來,把俺拍了一下,說道:‘王公請起!’那時弟嚇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轉來,拿筆在手,不知不覺寫了出來。可見貢院(明清時稱鄉試、京城會試的場所)裏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這話,回稟過大主考座師(明清舉人、進士稱其本科主考官或總裁官),座師就道弟該有鼎元(狀元)之分。”
正說得熱鬧,一個小學生送仿來批。周進叫他擱著。王舉人道:“不妨,你隻管去批仿。俺還有別的事。”周進隻得上位批仿。王舉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們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來,叫和尚拿升米做飯。船家叫他伺候著,明日早走。”向周進道:“我方才上墳回來,不想遇著雨,耽擱一夜。”說著就猛然回頭,一眼看見那小學生的仿紙上的名是荀玫。不覺就吃了一驚,一會兒咂嘴弄唇的,臉上做出許多怪物像。周進又不好問他,批完了仿依舊陪他坐著。他就問道:“方才這小學生幾歲了?”周進道:“他才七歲。”王舉人道:“是今年才開蒙?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進道:“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開蒙的時候,他父親央及集上新進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說,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個‘王’旁的名字發發兆,將來好同他一樣的意思。”王舉人笑道:“說起來竟是一場笑話。弟今年正月初一日夢見看會試(科舉製度規定,鄉試的次年,會集各省舉人在京城舉行考試,稱“會試”,考中者叫“貢士”)榜,弟中在上麵,是不消說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縣裏沒有這一個姓荀的孝廉(明清時對舉人的稱謂)。誰知竟同著這個小學生的名字。難道和他同榜不成!”說罷,就哈哈大笑起來,道:“可見夢作不得準。況且功名大事總以文章為主,那裏有甚麼鬼神!”周進道:“老先生,夢也竟有準的。前日晚生初來,會著集上梅朋友。他說,也是正月初一日,他夢見一個大紅日頭落在他頭上,他這年就飛黃騰達的。”王舉人道:“這話更作不得準了。比如他進過學,就有日頭落在他頭上,像我這發過的(中舉又稱“發解”,“發過的”即指中過舉),不該連天都掉下來,是俺頂著的了?”
彼此說著閑話,掌上燈燭,管家捧上酒飯,雞、魚、鴨、肉,堆滿春台(食桌)。王舉人也不讓周進,自己坐著吃了,收下碗去。落後,和尚送出周進的飯來,一碟老菜葉,一壺熱水。周進也吃了。叫了安置,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舉人起來洗了臉,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雞骨頭、鴨翅膀、魚刺、瓜子殼,周進昏頭昏腦,掃了一早晨。
自這一番之後,一薛家集的人,都曉得荀家孩子是縣裏王舉人的進士同年,傳為笑話。這些同學的孩子趕著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進士”。各家父兄聽見這話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說他是個封翁(舊時對做官者的父祖輩的尊稱)太老爺,把個荀老爹氣得有口難分。申祥甫背地裏又向眾人道:“那裏是王舉人親口說這番話?這就是周先生看見我這一集上,隻有荀家有幾個錢,捏造出這話來奉承他,圖他個逢時遇節,他家多送兩個盒子。俺前日聽見說,荀家炒了些麵筋、豆腐幹送在庵裏,又送了幾回饅頭、火燒,就是這些原故了。”眾人都不喜歡。以此周進安身不牢,因是礙著夏總甲的麵皮不好辭他,將就混了一年。後來,夏總甲也嫌他呆頭呆腦,不知道常來承謝,由著眾人,把周進辭了來家。
那年卻失了館,在家日食艱難。一日,他姊丈金有餘來看他,勸道:“老舅,莫怪我說你。這讀書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難了。人生世上,難得的是這碗現成飯,隻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幾時?我如今同了幾個大本錢的人,到省城去買貨,差一個記帳的人,你不如同我們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夥內,還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進聽了這話,自己想:“癱子掉在井裏——撈起也是坐。有甚虧負我?”隨即應允了。金有餘擇個吉日,同一夥客人起身,來到省城雜貨行裏住下。
周進無事,閑著街上走走,看見紛紛的工匠,都說是修理貢院(古代鄉試、會試的考場)。周進跟到貢院門口想挨進去看,被看門的大鞭子打了出來。晚間,向姐夫說要去看看。金有餘隻得用了幾個小錢,一夥客人也都同了去看,又央及行主人(明清時,城市中有行會,由同鄉同業組成,設有會館或公所,其管理人稱為“行主人”。行,háng)領著。行主人走進頭門,用了錢的並無攔阻。到了龍門(貢院的第三道門)下,行主人指道:“周客人,這是相公們進的門了。”進去兩邊號房門,行主人指道:“這是天字號(科舉考試考場中號舍的第一間)了。你自進去看看。”周進一進了號,見兩塊號板,擺的齊齊整整,不覺眼睛裏一陣酸酸的,長歎一聲,一頭撞在號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隻因這一死,有分教:累年蹭蹬(cèngdèng,比喻失意、潦倒),忽然際會風雲;終歲淒涼,竟得高懸月旦(古時多稱品評人物為“月旦”,此暗指周進日後當了學政,主持考試等事)。未知周進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