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周學道校士拔真才胡屠戶行凶鬧捷報(1 / 3)

導讀

緊隨周進其後,小說又寫了一個為科舉而發瘋的人物——範進。範進的生活似乎比周進更為潦倒不堪,看其進科場時,“廣東雖是地氣溫暖,這時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還穿著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隻見那穿麻布的童生上來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爛了,在號裏又扯破了幾塊。周學道看看自己身上,緋袍金帶,何等輝煌”。通過衣著的對比,作者暗示出士子拚命追逐功名富貴的動力,也看到了在科舉製度下苦苦掙紮的讀書人的卑微和悲哀。

範進中舉與周進閱卷有因果關係。“周學道校士拔真才”一節寫得頗有黑色幽默意味,對周進的調侃之意也顯而易見。但是,作者並沒有完全否定周進,把握住他是一個有良心的試官。

周進中試之後的發跡,作者三言兩語即帶過,但對於範進,作者卻用對比手法大肆渲染了其中舉前後的種種懸殊。範進中舉前“家裏已是餓了兩三天”,其母“已是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直至出榜之日,範進還在集市上販賣家裏唯一的一隻雞,以換取早飯米。當範進中舉後,眾人口口聲聲喊著“貴人”、“老爺”,鄉紳聞訊上門送錢送物,甚至有人賣身投靠,總之,“不是親的也來認親,不相與的也來認相與”。這些戲劇性的變化不僅導致了範進的發瘋,其母也因此樂極生悲,撒手人寰,足見功名富貴的殺傷力。

在這出鬧劇中,胡屠戶前倨後恭的表現令人過目不忘。在胡屠戶眼中,範進完成了從癩蛤蟆到文曲星的蛻變,而他自己也從一個盛氣淩人的嶽丈回歸成了卑微至極的小屠戶。範進想去考舉人,同胡屠戶商量,被屠戶罵了個狗血淋頭;範進中舉發瘋後,眾人建議屠戶打範進一個嘴巴,屠戶著實為難,並論證說:“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打了天上的星宿,閻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鐵棍,發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我卻是不敢做這樣的事!”尤其是“範舉人先走,屠戶和鄰居跟在後麵。屠戶見女婿衣裳後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屠戶的行為簡直令人噴飯。胡屠戶是鬥字不識的粗人,他沒有受過任何教養,他的勢利不加掩飾,以極其直露的方式表現出來。雖然他的行為令人不齒,但滑稽多於可惡,讀者看了也不會覺得特別憎恨,隻覺十分可笑。

話說周進在省城要看貢院,金有餘見他真切,隻得用幾個小錢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號就撞死在地下。眾人多慌了,隻道一時中了惡。行主人道:“想是這貢院裏久沒有人到,陰氣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惡。”金有餘道:“賢東,我扶著他。你且去到做工的那裏借口開水來灌他一灌。”行主人應諾,取了水來,三四個客人一齊扶著灌了下去。喉嚨裏咯咯的響了一聲,吐出一口稠涎來。眾人道:“好了!”扶著立了起來。周進看著號板又是一頭撞將去。這回不死了,放聲大哭起來。眾人勸著不住。金有餘道:“你看這不是瘋了麼?好好到貢院來耍,你家又不死了人,為甚麼這樣號啕痛哭是的?”周進也不聽見,隻管伏著號板哭個不住。一號哭過,又哭到二號、三號,滿地打滾,哭了又哭,哭的眾人心裏都淒慘起來。金有餘見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他那裏肯起來,哭了一陣,又是一陣,直哭到口裏吐出鮮血來。

眾人七手八腳,將他扛抬了出來,貢院前一個茶棚子裏坐下,勸他吃了一碗茶。猶自索鼻涕,彈眼淚,傷心不止。內中一個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為甚到了這裏這等大哭起來?卻是哭得利害。”金有餘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這舍舅(向他人指稱自己的妻弟)本來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讀了幾十年的書,秀才也不曾做得一個,今日看這貢院就不覺傷心起來。”隻因這一句話,道著周進的真心事,於是不顧眾人,又放聲大哭起來。又一個客人道:“論這事隻該怪我們金老客。周相公既是斯文人,為甚麼帶他出來做這樣的事?”金有餘道:“也隻為赤貧之士,又無館做,沒奈何上了這一條路。”又一個客人道:“看令舅這個光景,畢竟胸中才學是好的。因沒有人識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餘道:“他才學是有的,怎奈時運不濟!”那客人道:“監生(明清最高學府叫國子監,國子監肄業的生員叫監生。監生本從品學兼優的秀才中選拔,或由皇帝特許,後多為納銀捐買)也可以進場。周相公既有才學,何不捐他一個監進場?中了,也不枉了今日這一番心事。”金有餘道:“我也是這般想,隻是那裏有這一注銀子!”此時周進哭的住了。那客人道:“這也不難。現放著我這幾個弟兄在此,每人拿出幾十兩銀子,借與周相公納監進場。若中了做官,那在我們這幾兩銀子!就是周相公不還,我們走江湖的人那裏不破掉了幾兩銀子!何況這是好事。你眾位意下如何?”眾人一齊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見義不為,是為無勇。俺們有甚麼不肯!隻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進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進變驢變馬也要報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幾個頭。眾人還下禮去。金有餘也稱謝了眾人。又吃了幾碗茶,周進再不哭了,同眾人說說笑笑回到行裏。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備了二百兩銀子交與金有餘。一切多的使費,都是金有餘包辦。周進又謝了眾人和金有餘。行主人替周進備一席酒請了眾位。金有餘將著銀子上了藩庫(布政司衙門管收付銀錢的庫房),討出庫收來。

正值宗師(清代尊稱學政為“宗師”)來省錄遺(科舉考試於每次鄉試前一年對各地考生進行科考,錄科未取或因故未參加者,可進行一次補考,叫“錄遺”),周進就錄了個貢監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進頭場,見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覺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團錦簇一般。出了場,仍舊住在行裏。金有餘同那幾個客人還不曾買完了貨。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

眾人各各歡喜,一齊回到汶上縣。拜縣父母、學師,典史(知縣的輔佐官)拿晚生帖子上門來賀。汶上縣的人,不是親的也來認親,不相與的也來認相與。忙了個把月。申祥甫聽見這事,在薛家集斂了分子,買了四隻雞、五十個蛋和些炒米、歡團之類,親自上縣來賀喜。周進留他吃了酒飯去。荀老爹賀禮是不消說了。

看看上京會試,盤費、衣服,都是金有餘替他設處。到京會試又中了進士,殿在三甲(殿試錄取在三甲。殿試中試分三甲:一甲三名,為進士及第;二甲若幹名,叫進士出身;三甲若幹名,叫同進士出身),授了部屬。

荏苒三年,升了禦史,欽點廣東學道(主持一省學政的官職)。這周學道雖也請了幾個看文章的相公,卻自心裏想道:“我在這裏麵吃苦久了,如今自己當權,須要把卷子都要細細看過,不可聽著幕客,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廣州上了任。

次日,行香掛牌(學道在舉行院試前的例行公事。行香,在孔子廟拈香;掛牌,出牌公布考生的時間、地點及考場規定等)。先考了兩場生員。第三場是南海、番禺兩縣童生。周學道坐在堂上,見那些童生紛紛進來,也有小的,也有老的,儀表端正的,獐頭鼠目的,衣冠齊楚的,藍縷破爛的。落後點進一個童生來,麵黃肌瘦,花白胡須,頭上戴一頂破氈帽。廣東雖是地氣溫暖,這時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還穿著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接了卷子下去歸號。周學道看在心裏,封門進去。出來放頭牌(考試時,考場每隔幾個時辰就放出一批已交考卷的考生,叫“放牌”。第一批放出的就是“放頭牌”)的時節坐在上麵,隻見那穿麻布的童生上來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爛了,在號裏又扯破了幾塊。周學道看看自己身上,緋袍金帶,何等輝煌!因翻一翻點名冊,問那童生道:“你就是範進?”範進跪下道:“童生就是。”學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紀了?”範進道:“童生冊上,寫的是三十歲,童生實年五十四歲。”學道道:“你考過多少回數了?”範進道:“童生二十歲應考,到今考過二十餘次。”學道道:“如何總不進學?”範進道:“總因童生文字荒謬,所以各位大老爺不曾賞取。”周學道道:“這也未必盡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細細看。”範進磕頭下去了。

那時天色尚早,並無童生交卷。周學道將範進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裏不喜道:“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些甚麼話!怪不得不進學!”丟過一邊不看了。又坐了一會還不見一個人來交卷,心裏又想道:“何不把範進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線之明,也可憐他苦誌。”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覺得有些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