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王秀才議立偏房嚴監生疾終正寢(2 / 3)

過了幾日,整治一席酒,請二位舅爺來致謝。兩個秀才拿班做勢,在館裏又不肯來。嚴致和吩咐小廝去說:“奶奶這些時心裏有些不好,今日一者請吃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爺們談談。”二位聽見這話方才來。嚴致和即迎進廳上,吃過茶叫小廝進去說了。丫鬟出來請二位舅爺。進到房內,抬頭看見他妹子王氏,麵黃肌瘦,怯生生(怯弱)的路也走不全,還在那裏自己裝瓜子、剝栗子辦圍碟。見他哥哥進來,丟了過來拜見。奶媽抱著妾出的小兒子,年方三歲,帶著銀項圈,穿著紅衣服,來叫舅舅。二位吃了茶,一個丫鬟來說:“趙新娘進來拜舅爺。”二位連忙道:“不勞罷。”坐下說了些家常話,又問妹子的病,“總是虛弱,該多用補藥”。說罷,前廳擺下酒席,讓了出去上席。

敘些閑話,又提起嚴致中的話來。王仁笑著問王德道:“大哥,我到不解,他家大老那宗筆下(那種文筆)怎得會補起廩來的?”王德道:“這是三十年前的話。那時宗師,都是禦史出來,本是個吏員出身,知道甚麼文章!”王仁道:“老大而今越發離奇了!我們至親,一年中也要請他幾次,卻從不曾見他家一杯酒。想起還是前年出貢豎旗杆(秀才取得貢生資格就不再受府、縣學的管束,俗稱“出貢”。此為光彩之事,故在宗祠或宅前豎立旗杆,以示榮耀),在他家擾過一席。”王德愁著眉道:“那時我不曾去。他為出了一個貢,拉人出賀禮,把總甲、地方都派分子,縣裏狗腿差是不消說,弄了有一二百吊錢,還欠下廚子錢。屠戶肉案子上的錢,至今也不肯還。過兩個月在家吵一回,成甚麼模樣!”嚴致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說。不瞞二位老舅,像我家還有幾畝薄田,日逐夫妻四口在家裏度日,豬肉也舍不得買一斤。每常小兒子要吃時,在熟切店內買四個錢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無,人口又多,過不得三天,一買就是五斤,還要白煮的稀爛。上頓吃完了,下頓又在門口賒魚。當初分家也是一樣田地,白白都吃窮了。而今端了家裏花梨椅子,悄悄開了後門換肉心包子吃。你說這事如何是好?”二位哈哈大笑。笑罷,說:“隻管講這些混話,誤了我們吃酒。快取骰(tóu)盆來。”當下取骰子送與大舅爺:“我們行狀元令。”兩位舅爺,一個人行一個狀元令,每人中一回狀元,吃一大杯。兩位就中了幾回狀元,吃了幾十杯。卻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嚴監生一回狀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鼓盡,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自此以後,王氏的病漸漸重將起來。每日四五個醫生用藥都是人參、附子,並不見效。看看臥床不起,生兒子的妾,在旁侍奉湯藥極其殷勤。看他病勢不好,夜晚時抱了孩子在床腳頭坐著哭泣,哭了幾回。那一夜道:“我而今隻求菩薩把我帶了去,保佑大娘好了罷。”王氏道:“你又癡了。各人的壽數那個是替得的?”趙氏道:“不是這樣說。我死了值得甚麼!大娘若有些長短,他爺少不得又娶個大娘。他爺四十多歲隻得這點骨血,再娶個大娘來,各養的各疼。自古說:‘晚娘的拳頭,雲裏的日頭。’這孩子,料想不能長大,我也是個死數,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還保得這孩子一命。”王氏聽了,也不答應。趙氏含著眼淚,日逐煨藥煨粥寸步不離。一晚,趙氏出去了一會,不見進來。王氏問丫鬟道:“趙家的那裏去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擺個香桌在天井裏,哭求天地。他仍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見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聽了,似信不信。次日晚間趙氏又哭著講這些話。王氏道:“何不向你爺說,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個填房?”趙氏忙叫請爺進來,把奶奶的話說了。嚴致和聽了這一聲話,連三說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請二位舅爺說定此事,才有憑據。”王氏搖手道:“這個也隨你們怎樣做去。”

嚴致和就叫人極早去請了舅爺來,看了藥方,商議再請名醫。說罷,讓進房內坐著。嚴致和把王氏如此這般意思說了。又道:“老舅可親自問聲令妹。”兩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語了,把手指著孩子點了一點頭。兩位舅爺看了,把臉本喪著不則一聲。須臾讓到書房裏用飯,彼此不提這話。吃罷又請到一間密屋裏。嚴致和說起王氏病重,吊下淚來,道:“你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內助!如今丟了我怎生是好!前日還向我說,嶽父、嶽母的墳也要修理。他自己積的一點東西,留與二位老舅,做個遺念。”因把小廝都叫出去,開了一張櫥,拿出兩封銀子來,每封一百兩,遞與二位:“老舅休嫌輕意!”二位雙手來接。嚴致和又道:“卻是不可多心。將來要備祭桌,破費錢財,都是我這裏備齊,請老舅來行禮。明日還拿轎子接兩位舅奶奶來,令妹還有些首飾,留為遺念。”交畢,仍舊出來坐著。

外邊有人來候,嚴致和去陪客去了。回來見二位舅爺哭得眼紅紅的。王仁道:“方才同家兄在這裏說,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謂王門有幸。方才這一番話,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沒有這樣道理,還要恍恍忽忽,疑惑不清,枉為男子。”王德道:“你不知道,你這一位如夫人(妾的別稱)關係你家三代。舍妹歿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王仁拍著桌子道:“我們念書的人,全在綱常(即三綱五常。三綱指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五常指仁、義、禮、智、信)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說話,也不過是這個理。你若不依,我們就不上門了!”嚴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話。”兩位道:“有我兩人做主。但這事須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幾兩銀子,明日隻做我兩人出的,備十幾席將三黨親(父族、母族、妻族等親屬)都請到了,趁舍妹眼見,你兩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為正室,誰人再敢放屁!”嚴致和又拿出五十兩銀子來交與,二位義形於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