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本回寫了兩對兄弟:嚴貢生和嚴監生;王仁和王德。在這四個士子中,作者對嚴貢生尤為深惡痛絕,諷刺極毒。在上回中,嚴貢生不請自來,“方巾闊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梁,落腮胡子”,麵相殊不善。特別是他沒來由的大方令讀者百思不解。
嚴貢生與範進、張靜齋聊天時,信口胡吹,創造性地編出了一段湯知縣青睞於他的戲劇小品,並把他與知縣的關係說得特別親密。觀其話語,要旨有三:其一,他很受知縣待見;其二,他從不占人便宜;其三,他的二兒子是個有教養的童生。其可信度如何,小說並未急於評判。文至回末,嚴貢生卻意外成為兩件官司的被告,湯知縣準備審問嚴貢生,嚴貢生嚇得逃往省城。讀完這一係列情節,我們恍然大悟,嚴貢生的謊言不攻自破。作者讓他當眾出醜,就是要活現出其卑劣無恥的形象。
嚴貢生之弟沒有乃兄的膽大如天,雖然他有十萬雪花銀,但他有一顆怯弱之心。嚴監生的妻子王氏處於彌留之際,他就急於將其妾趙氏扶正。為免妻舅王仁和王德從中作梗,吝嗇成性的嚴監生不得不拿出大把銀子來討好二王。在見到病危的王氏之後,拿到銀子之前,二王“把臉本喪著不則一聲”;當嚴監生把兩封銀子遞到二王手中時,二王的態度驟轉,“王仁拍著桌子道:‘我們念書的人,全在綱常上做工夫……趁舍妹眼見,你兩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為正室,誰人再敢放屁!’嚴致和又拿出五十兩銀子來交與,二位義形於色去了”。冠冕堂皇的言辭下掩蓋著唯利是圖之心,手足之情在金錢的誘惑下不堪一擊。
嚴監生是富有的,可他節儉成吝的性格卻讓人無法理解。他有“十多萬銀子”的家私,“日逐夫妻四口在家裏度日,豬肉也舍不得買一斤。每常小兒子要吃時,在熟切店內買四個錢的,哄他就是了”;他病得“飲食不進,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銀子吃人參”;尤其是他伸著兩根指頭示意挑掉一根燈草的經典動作更使他成為慳吝鬼的典型,定格在人們心中。嚴監生固然吝嗇,但卻不能僅用“吝嗇”來概括他。在必要之時,他舍得花銀子,如為乃兄完結官司、花錢把趙氏扶正。嚴監生的致命弱點就是膽小怕事。他麵對以乃兄為首的強橫親戚的包圍和覬覦,煞費苦心想保住自己的家財,所以他不得不申請外援,聯合兩位妻舅來對付貪婪的兄長。當他身體染病,漸漸不支時,他的憂慮越發加重:“睡在床上,想著田上要收早稻,打發了管莊的仆人下鄉去又不放心,心裏隻是急躁”,“早上吃過藥,聽著蕭蕭落葉打的窗子響,自覺得心裏虛怯,長歎了一口氣把臉朝床裏麵睡下。”長期沉重的精神負擔怎不讓嚴監生抑鬱而終?
話說眾回子因湯知縣枷死了老師夫,鬧將起來,將縣衙門圍的水泄不通,口口聲聲隻要揪出張靜齋來打死。知縣大驚,細細在衙門裏追問,才曉得是門子(縣衙裏的小衙役)透風。知縣道:“我至不濟,到底是一縣之主。他敢怎的我?設或鬧了進來看見張世兄,就有些開交不得了。如今須是設法,先把張世兄弄出去,離了這個地方上才好。”忙喚了幾個心腹的衙役進來商議。幸得衙門後身緊靠著北城,幾個衙役先溜到城外,用繩子把張、範二位係了出去。換了藍布衣服、草帽、草鞋,尋一條小路,忙忙如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連夜找路回省城去了。
這裏學師、典史,俱出來安民,說了許多好話。眾回子漸漸的散了。湯知縣把這情由細細寫了個稟帖(舊時地方官對上級有所請示報告的文書),稟知按察司。按察司行文書檄(傳召)了知縣去。湯奉見了按察司,摘去紗帽,隻管磕頭。按察司道:“論起來,這件事,你湯老爺也忒孟浪(做事魯莽、粗疏或言語輕率)了些!不過枷責就罷了,何必將牛肉堆在枷上?這個成何刑法?但此刁風也不可長。我這裏少不得拿幾個為頭的來,盡法處置,你且回衙門去辦事!凡事須要斟酌些,不可任性!”湯知縣又磕頭說道:“這事是卑職不是。蒙大老爺保全,真乃天地父母之恩,此後知過必改。但大老爺審斷明白了,這幾個為頭的人,還求大老爺發下卑縣發落,賞卑職一個臉麵。”按察司也應承了。知縣叩謝出來回到高要。過了些時,果然把五個為頭的回子,問成奸民挾製官府,依律枷責,發來本縣發落。知縣看了來文,掛出牌去。次日早晨大搖大擺出堂,將回子發落了。
正要退堂,見兩個人進來喊冤,知縣叫帶上來問。一個叫做王小二,是貢生嚴大位的緊鄰。去年三月內嚴貢生家一口才生下來的小豬走到他家去,他慌送回嚴家。嚴家說,豬到人家,再尋回來,最不利市。押著出了八錢銀子把小豬就賣與他。這一口豬在王家已養到一百多斤,不想錯走到嚴家去。嚴家把豬關了。小二的哥子王大走到嚴家討豬。嚴貢生說豬本來是他的,你要討豬,照時值估價,拿幾兩銀子來,領了豬去。王大是個窮人,那有銀子,就同嚴家爭吵了幾句,被嚴貢生幾個兒子,拿拴門的閂、趕麵的杖打了一個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裏。所以小二來喊冤。知縣喝過一邊。帶那一個上來,問道:“你叫做甚麼名字?”那人是個五六十歲的老者,稟道:“小人叫做黃夢統,在鄉下住。因去年九月上縣來交錢糧,一時短少,央中(央求中間人)向嚴鄉紳借二十兩銀子,每月三分錢,寫立借約送在嚴府,小的卻不曾拿他的銀子。走上街來遇著個鄉裏的親眷,說他有幾兩銀子借與小的,交個幾分數,再下鄉去設法,勸小的不要借嚴家的銀子。小的交完錢糧就同親戚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這事來,問嚴府取回借約。嚴鄉紳問小的要這幾個月的利錢。小的說並不曾借本,何得有利?嚴鄉紳說小的當時拿回借約,好讓他把銀子借與別人生利。因不曾取約,他將二十兩銀子也不能動,誤了大半年的利錢,該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說,情願買個蹄、酒上門取約。嚴鄉紳執意不肯,把小的的驢和米,同稍袋(裝糧食的長口袋)都叫人短(攔路劫奪)了家去,還不發出紙來。這樣含冤負屈的事,求太老爺做主!”知縣聽了,說道:“一個做貢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鄉裏間做些好事,隻管如此騙人,其實可惡!”便將兩張狀子都批準,原告在外伺候。
早有人把這話報知嚴貢生。嚴貢生慌了,自心裏想:“這兩件事都是實的,倘若審斷起來,體麵上須不好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卷卷行李,一溜煙急走到省城去了。
知縣準了狀子,發房出了差。來到嚴家,嚴貢生已是不在家了,隻得去會嚴二老官。二老官叫做嚴大育,字致和。他哥字致中,兩人是同胞弟兄,卻在兩個宅裏住。這嚴致和是個監生,家有十多萬銀子。嚴致和見差人來說了此事,他是個膽小有錢的人,見哥子又不在家,不敢輕慢,隨即留差人吃了酒飯,拿兩千錢打發去了。忙著小廝去請兩位舅爺來商議。
他兩個阿舅姓王,一個叫王德,是府學廩膳生員(即廩生。府學、縣學中都有廩生名額,秀才依次補廩生後,可從官府按月領取膳米);一個叫王仁,是縣學廩膳生員。都做著極興頭的館(在館中待遇很高),錚錚有名。聽見妹丈請,一齊走來。嚴致和把這件事,從頭告訴一遍,“現今出了差票在此,怎樣料理?”王仁笑道:“你令兄平日常說同湯公相與的,怎的這一點事就嚇走了?”嚴致和道:“這話也說不盡了。隻是家兄而今兩腳站開,差人卻在我這裏吵鬧要人。我怎能丟了家裏的事出外去尋他?他也不肯回來。”王仁道:“各家門戶,這事究竟也不與你相幹。”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門裏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飯吃,他們做事隻揀有頭發的抓。若說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緊了。如今有個道理,是釜底抽薪之法:隻消央個人去把告狀的安撫住了,眾人遞個攔詞(請求官府不再追究而允許私下和解的狀子)便歇了。諒這也沒有多大的事!”王仁道:“不必又去央人,就是我們愚兄弟兩個,去尋了王小二、黃夢統,到家替他分說開。把豬也還與王家,再折些須銀子,給他養那打壞了的腿;黃家那借約,查了還他。一天的事都沒有了。”嚴致和道:“老舅怕不說的是。隻是我家嫂,也是個糊塗人,幾個舍侄,就像生狼一般,一總也不聽教訓。他怎肯把這豬和借約(借據)拿出來?”王德道:“妹丈,這話也說不得了。假如你令嫂、令侄拗著,你認晦氣,再拿出幾兩銀子折個豬價,給了王姓的。黃家的借約,我們中間人立個紙筆與他,說尋出作廢紙無用。這事才得落台(下台階,了斷),才得個耳根清靜。”當下商議已定,一切辦的停妥。嚴二老官連在衙門使費,共用去了十幾兩銀子。官司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