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蘧公孫書坊送良友馬秀才山洞遇神仙(1 / 3)

導讀

上回回目雲“馬純上仗義疏財”,其實僅寫了個開端,本回具敘其事。蘧公孫因枕箱而得禍,馬二先生傾囊相助,將一樁彌天大禍化解得灰飛煙滅。他的古道熱腸、俠肝義膽令人肅然起敬,真不愧為儒林君子。

馬二先生埋頭於選書事業,雖然寓居杭州已久,卻未一遊西湖。他煞有介事地向蘧公孫推介西湖:“那西湖山光水色,頗可以添文思。”然而,馬二先生自己逛西湖時,那些湖光山色無一入其法眼,反覺得“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厭”。能夠激發他熱情的就是湖邊的茶樓酒館,各色小吃。雖然“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但上香婦女臉上的“疤、麻、疥、癩”他都看到了,也看到了富貴女客的珠環翠繞。對於馬二先生而言,遊湖最大的收獲莫過於撞見了仁宗皇帝的禦書,“馬二先生嚇了一跳,慌忙整一整頭巾,理一理寶藍直裰,在靴桶內拿出一把扇子來當了笏板,恭恭敬敬,朝著樓上揚塵舞蹈,拜了五拜”。馬二先生的莊重舉止反起到了滑稽的效果。麵對“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西湖,他發出了“載華嶽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的喟歎,讓人忍俊不禁,點染出他的呆氣、不合時宜。魯迅認為馬二先生“至於性行,乃亦君子,例如西湖之遊,雖全無會心,頗殺風景,而茫茫然大嚼而歸,迂儒之本色固在”。

話說馬二先生在酒店裏同差人商議,要替蘧公孫贖枕箱,差人道:“這奴才手裏拿著一張首呈,就像拾到了有利的票子。銀子少了他怎肯就把這欽贓放出來?極少也要三二百銀子。還要我去拿話嚇他:‘這事弄破了,一來與你無益;二來欽案官司,過司由院,一路衙門你都要跟著走。你自己算計,可有這些閑錢陪著打這樣的惡官司?’是這樣嚇他,他又見了幾個衝心(動心)的錢,這事才得了。我是一片本心,特地來報信。我也隻願得無事,落得河水不洗船(比喻做順水人情)。但做事也要打蛇打七寸才妙。你先生請上裁!”馬二先生搖頭道:“二三百兩是不能。不要說他現今不在家,是我替他設法,就是他在家裏,雖然他家太爺做了幾任官,而今也家道中落,那裏一時拿的許多銀子出來?”差人道:“既然沒有銀子,他本人又不見麵,我們不要耽誤他的事,把呈子丟還他,隨他去鬧罷了!”馬二先生道:“不是這樣說。你同他是個淡交,我同他是深交,眼睜睜看他有事,不能替他掩下來,這就不成個朋友了。但是要做的來。”差人道:“可又來!你要做的來,我也要做的來!”

馬二先生道:“頭翁,我和你從長商議。實不相瞞,在此選書,東家包我幾個月,有幾兩銀子束脩(致送老師的酬金),我還要留著些用。他這一件事,勞你去和宦成說。我這裏將就墊二三十兩銀子把與他,他也隻當是拾到的,解了這個冤家罷!”差人惱了道:“這個正合著古語‘瞞天討價,就地還錢’。我說二三百銀子,你就說二三十兩,戴著鬥笠親嘴,差著一帽子。怪不得人說你們‘詩雲子曰’的人難講話。這樣看來,你好像老鼠尾巴上害癤子,出膿也不多,倒是我多事,不該來惹這婆子口舌!”說罷,站起身來謝了擾,辭別就往外走。馬二先生拉住道:“請坐再說,急怎的?我方才這些話,你道我不出本心麼?他其實不在家,我又不是先知了風聲,把他藏起和你講價錢。況且你們一塊土的人,彼此是知道的:蘧公孫是甚麼慷慨腳色!這宗銀子知道他認不認?幾時還我?隻是由著他弄出事來,後日懊悔遲了。總之,這件事,我也是個旁人,你也是個旁人。我如今認些晦氣,你也要極力幫些,一個出力,一個出錢,也算積下一個莫大的陰功。若是我兩人先參差著,就不是共事的道理了。”差人道:“馬老先生,而今這銀子,我也不問是你出,是他出,你們原是氈襪裹腳靴(比喻關係親密),但須要我效勞的來。老實一句,打開板壁講亮話,這事,一些半些,幾十兩銀子的話,橫豎做不來;沒有三百,也要二百兩銀子才有商議。我又不要你十兩五兩,沒來由把難題目把你做怎的?”

馬二先生見他這話說頂了真,心裏著急,道:“頭翁,我的束脩,其實隻得一百兩銀子,這些時用掉了幾兩,還要留兩把作盤費到杭州去。擠的幹幹淨淨,抖了包隻擠的出九十二兩銀子來,一厘也不得多。你若不信,我同你到下處去拿與你看。此外,行李箱子內聽憑你搜,若搜出一錢銀子來,你把我不當人。就是這個意思,你替我維持去。如斷然不能,我也就沒法了,他也隻好怨他的命。”差人道:“先生,像你這樣血心為朋友,難道我們當差的心,不是肉做的?自古山水尚有相逢之日,豈可人不留個相與!隻是這行瘟的奴才頭高(自命不凡,自抬身價),不知可說的下去?”又想一想道:“我還有個主意,又合著古語說,‘秀才人情紙半張’。現今丫頭已是他拐到手了,又有這些事,料想要不回來。不如趁此就寫一張婚書,上寫收了他身價銀一百兩,合著你這九十多,不將有二百之數?這分明是有名無實的,卻塞得住這小廝的嘴。這個計較何如?”馬二先生道:“這也罷了。隻要你做的來,這一張紙何難?我就可以做主。”當下說定了。店裏會了賬,馬二先生回到下處候著。

差人假作去會宦成,去了半日回到文海樓。馬二先生接到樓上。差人道:“為這件事不知費了多少唇舌。那小奴才就像我求他的,定要一千八百的亂說,說他家值多少就該給他多少。落後我急了,要帶他回官,說:‘先問了你這奸拐的罪,回過老爺,把你納在監裏,看你到那裏去出首!’他才慌了,依著我說。我把他枕箱先賺了來,現放在樓下店裏。先生快寫起婚書來,把銀子兌清。我再打一個稟帖銷了案,打發這奴才走清秋大路,免得又生出枝葉來。”馬二先生道:“你這賺法甚好,婚書已經寫下了。”隨即同銀子交與差人。差人打開看,足足九十二兩。把箱子拿上樓來,交與馬二先生,拿著婚書、銀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