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過了雷峰,遠遠望見:高高下下許多房子,蓋著琉璃瓦;曲曲折折無數的朱紅欄杆。馬二先生走到跟前,看見一個極高的山門,一個直匾,金字,上寫著“敕賜淨慈禪寺”,山門旁邊一個小門。馬二先生走了進去,一個大寬展的院落,地下都是水磨的磚。才進二道山門,兩邊廊上,都是幾十層極高的階級。那些富貴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隊,裏裏外外,來往不絕,都穿的是錦繡衣服,風吹起來,身上的香一陣陣的撲人鼻子。馬二先生身子又長,戴一頂高方巾,一幅烏黑的臉,捵(chēn,即“抻”,拉;扯)著個肚子,穿著一雙厚底破靴,橫著身子亂跑,隻管在人窩子裏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後後跑了一交,又出來坐在那茶亭內(上麵一個橫匾,金書“南屏”兩字)吃了一碗茶。櫃上擺著許多碟子:桔餅、芝麻糖、粽子、燒餅、處片、黑棗、煮栗子。馬二先生每樣買了幾個錢的,不論好歹,吃了一飽。馬二先生也倦了,直著腳跑進清波門,到了下處,關門睡了。因為走多了路,在下處睡了一天。
第三日起來,要到城隍山走走。城隍山就是吳山,就在城中,馬二先生走不多遠,已到了山腳下。望著幾十層階級,走了上去;橫過來,又是幾十層階級,馬二先生一氣走上,不覺氣喘。看見一個大廟門前賣茶,吃了一碗。進去見是吳相國伍公之廟,馬二先生作了個揖,逐細的把匾聯看了一遍。又走上去,就像沒有路的一般,左邊一個門,門上釘著一個匾,匾上“片石居”三個字,裏麵也想是個花園,有些樓閣。馬二先生步了進去,看見窗欞關著。馬二先生在門外望裏張了一張,見幾個人圍著一張桌子,擺著一座香爐,眾人圍著,像是請仙的意思。馬二先生想道:“這是他們請仙判斷功名大事。我也進去問一問。”站了一會,望見那人磕頭起來,旁邊人道:“請了一個才女來了。”馬二先生聽了暗笑。又一會,一個問道:“可是李清照?”又一個問道:“可是蘇若蘭?”又一個拍手道:“原來是朱淑真!”馬二先生道:“這些甚麼人?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我不如去罷。”
又轉過兩個灣,上了幾層階級。隻見平坦的一條大街,左邊靠著山,一路有幾個廟宇;右邊一路,一間一間的房子,都有兩進(老式房屋一宅之內分前後兩排,一排稱一進)。屋後一進,窗子大開著,空空闊闊,一眼隱隱望得見錢塘江。那房子,也有賣酒的,也有賣耍貨的,也有賣餃兒的,也有賣麵的,也有賣茶的,也有測字算命的。廟門口都擺的是茶桌子。這一條街,單是賣茶,就有三十多處,十分熱鬧。馬二先生正走著,見茶鋪子裏一個油頭粉麵的女人招呼他吃茶。馬二先生別轉頭來就走,到間壁一個茶室泡了一碗茶,看見有賣的蓑衣餅,叫打了十二個錢的餅吃了,略覺有些意思。走上去,一個大廟甚是巍峨,便是城隍廟。他便一直走進去,瞻仰了一番。
過了城隍廟,又是一個灣,又是一條小街。街上酒樓、麵店都有,還有幾個簇新的書店。店裏貼著報單,上寫:“處州馬純上先生精選《三科程墨持運》於此發賣”。馬二先生見了歡喜,走進書店坐坐,取過一本來看,問個價錢。又問:“這書可還行?”書店人道:“墨卷隻行得一時,那裏比得古書?”
馬二先生起身出來,因略歇了一歇腳,就又往上走。過這一條街,上麵無房子了,是極高的個山岡。一步步去走到山岡上,左邊望著錢塘江,明明白白。那日,江上無風,水平如鏡,過江的船,船上有轎子,都看得明白。再走上些,右邊又看得見西湖、雷峰一帶,湖心亭都望見,那西湖裏打魚船,一個一個如小鴨子浮在水麵。馬二先生心曠神怡,隻管走了上去,又看見一個大廟門擺著茶桌子賣茶。馬二先生兩腳酸了,且坐吃茶。吃著,兩邊一望,一邊是江,一邊是湖,又有那山色一轉圍著,又遙見隔江的山,高高低低,忽隱忽現。馬二先生歎道:“真乃‘載華嶽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吃了兩碗茶,肚裏正餓,思量要回去路上吃飯,恰好一個鄉裏人捧著許多燙麵薄餅來賣,又一籃子煮熟的牛肉。馬二先生大喜,買了幾十文餅和牛肉,就在茶桌子上盡興一吃。
吃得飽了,自思趁著飽再上去。走上一箭多路,隻見左邊一條小徑,榛莽蔓草,兩邊擁塞。馬二先生照著這條路走去,見那玲瓏怪石千奇萬狀。鑽進一個石罅(xià,縫隙),見石壁上多少名人題詠,馬二先生也不看他。過了一個小石橋,照著那極窄的石磴走上去,又是一座大廟。又有一座石橋,甚不好走。馬二先生攀藤附葛走過橋去,見是個小小的祠宇,上有匾額,寫著“丁仙(傳說漢人丁令威學仙千年,化成一隻鶴飛回遼東)之祠”。馬二先生走進去,見中間塑一個仙人,左邊一個仙鶴,右邊豎著一座二十個字的碑。馬二先生見有簽筒,思量:“我困在此處,何不求個簽問問吉凶?”正要上前展拜,隻聽得背後一人道:“若要發財,何不問我?”馬二先生回頭一看,見祠門口立著一個人,身長八尺,頭戴方巾,身穿繭綢直裰,左手自理著腰裏絲絛,右手拄著龍頭拐杖;一部大白須直垂過臍,飄飄有神仙之表。隻因遇著這個人,有分教:慷慨仗義,銀錢去而複來;廣結交遊,人物久而愈盛。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