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匡超人不負眾望,師承馬二先生衣缽,當上了選家,並有青出於藍之勢。馬二先生“三百篇文章要批兩個月”,匡超人則“屈指六日之內,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匡超人以市場實效為準則,他的行為符合書店老板的要求。至於讀者是否獲益,他是不予考慮的,他隻圖名圖利。
和湖州名士群相比,杭州名士群有一個鮮明標誌,他們以詩會友,號稱“鬥方名士”。雄踞杭城詩壇的領袖就是醫生趙雪齋。匡超人一心想打入這個名士圈,他隻讀了兩天《詩法入門》就可以和杭城名士唱和酬對了,可見“鬥方名士”的作詩水平。更可笑的是,他們的詩歌中連“且夫”、“嚐謂”這類八股術語也用上了,無怪乎匡超人對自己的詩作信心百倍了。這些名士打著寫詩的幌子,談的卻是與詩無關的話題。詩壇盟主趙雪齋每次雅集都姍姍來遲,來了之後像背《縉紳錄》一樣,大談特談與自己交往的官員,借此虛張聲勢,抬高身價。
杭城名士的雅集沒有婁府那樣的權勢人物做後台,他們的雅集隻能湊份子,不免帶出一股窮酸之氣。本回雅集“每位各出杖頭資二星”,經費之寒磣令人頓感酸風撲鼻。承辦此次雅集的是胡三公子,他的父親曾為吏部尚書,其人也算豪門公子了,可這位公子以慳吝著稱,其行徑頗類嚴監生。他結交名士的動機是為有錢還得有勢的道理,借名士之威免受他人之欺。由這種吝嗇鬼來操辦雅集必將引出一係列鬧劇。其後的買鴨、買饅頭果然映證此點,尤其使人啞然失笑的是,飯後“胡三公子叫家人取了食盒,把剩下來的骨頭骨腦和些果子裝在裏麵,果然又問和尚查剩下的米共幾升,也裝起來”。
作者的諷刺之筆並未就此收網,在結束雅集後還讓“鬥方名士”們醜態畢露。支劍峰酒過三巡,忘乎所以,要學“李太白衣錦夜行”,結果被衙門一條鏈子鎖去,“把巡商都革了”。一場詩會如此敗興收場,出人意外。
話說匡超人那晚吃了酒,回來寓處睡下。次日清晨文瀚樓店主人走上樓來,坐下道:“先生,而今有一件事相商。”匡超人問:“是何事?”主人道:“目今我和一個朋友合本,要刻一部考卷賣。要費先生的心,替我批一批,又要批的好,又要批的快。合共三百多篇文章,不知要多少日子就可以批得出來?我如今扣著日子,好發與山東、河南客人帶去賣。若出的遲,山東、河南客人起了身,就誤了一覺睡。這書刻出來,封麵上就刻先生的名號,還多寡有幾兩選金和幾十本樣書送與先生。不知先生可趕的來?”匡超人道:“大約是幾多日子批出來,方不誤事?”主人道:“須是半個月內有的出來,覺得日子寬些。不然,就是二十天也罷了。”匡超人心裏算計:半個月料想還做的來。當麵應承了。
主人隨即搬了許多的考卷文章上樓來,午間又備了四樣菜,請先生坐坐,說:“發樣(刻板後印出樣張校對)的時候,再請一回,出書的時候,又請一回。平常每日就是小菜飯,初二、十六跟著店裏吃牙祭(平時多蔬食,隔若幹時日肉食一次叫“牙祭”)肉。茶水、燈油都是店裏供給。”匡超人大喜,當晚點起燈來,替他不住手的批,就批出五十篇,聽聽那樵樓(城上的望樓,夜間擊鼓以報時)上才交四鼓,匡超人喜道:“像這樣,那裏要半個月!”吹燈睡下,次早起來又批。一日搭半夜,總批得七八十篇。
到第四日,正在樓上批文章,忽聽得樓下叫一聲道:“匡先生在家麼?”匡超人道:“是那一位?”忙走下樓來,見是景蘭江。手裏拿著一個鬥方卷著,見了作揖道:“候遲有罪。”匡超人把他讓上樓去。他把鬥方放開在桌上說道:“這就是前日宴集限‘樓’字韻的,同人已經寫起鬥方來。趙雪兄看見,因未得與,不勝悵悵,因照韻也做了一首。我們要讓他寫在前麵,隻得又各人寫了一回,所以今日才得送來請教。”匡超人見題上寫著“暮春旗亭小集,同限‘樓’字”。每人一首詩。後麵排著四個名字是:“趙潔雪齋手稿”、“景本蕙蘭江手稿”、“支鍔劍峰手稿”、“浦玉方墨卿手稿”。看見紙張白亮,圖書鮮紅,真覺可愛,就拿來貼在樓上壁間,然後坐下。匡超人道:“那日多擾大醉,回來晚了。”景蘭江道:“這幾日不曾出門?”匡超人道:“因主人家托著選幾篇文章,要替他趕出來發刻,所以有失問候。”景蘭江道:“這選文章的事也好。今日我同你去會一個人。”匡超人道:“是那一位?”景蘭江道:“你不要管,快換了衣服,我同你去便知。”
當下,換了衣服,鎖了樓門,同下來走到街上。匡超人道:“如今往那裏去?”景蘭江道:“是我們這裏做過塚宰(明中葉後多指稱吏部尚書)的胡老先生的公子胡三先生。他今朝小生日(凡年齡逢十,叫大生日;其餘,則為小生日),同人都在那裏聚會。我也要去祝壽,故來拉了你去。到那裏,可以會得好些人。方才鬥方上幾位,都在那裏。”匡超人道:“我還不曾拜過胡三先生,可要帶個帖子去?”景蘭江道:“這是要的。”一同走到香蠟店,買了個帖子,在櫃台上借筆寫:“眷晚生匡迥拜。”寫完,籠著又走。景蘭江走著告訴匡超人道:“這位胡三先生,雖然好客,卻是個膽小不過的人。先年塚宰公去世之後,他關著門,總不敢見一個人,動不動就被人騙一頭(一次,一回),說也沒處說。落後這幾年,全虧結交了我們相與起來,替他幫門戶,才熱鬧起來,沒有人敢欺他。”匡超人道:“他一個塚宰公子,怎的有人敢欺?”景蘭江道:“塚宰麼,是過去的事了!他眼下又沒人在朝,自己不過是個諸生(秀才)。俗語說得好:‘死知府,不如一個活老鼠。’那個理他?而今人情是勢利的!倒是我這雪齋先生,詩名大,府、司、院、道現任的官員那一個不來拜他!人隻看見他大門口,今日是一把黃傘的轎子來,明日又是七八個紅黑帽子吆喝了來。那藍傘的官不算,就不由的不怕。所以,近來人看見他的轎子不過三日兩日就到胡三公子家去,就疑猜三公子也有些勢力。就是三公子那門首住房子的,房錢也給得爽利些。胡三公子也還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