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在杭城名士群裏摸爬滾打一番後,匡超人學得了沽名釣譽、自我吹噓的本事,然而名尚可,利有限。潘三是官府小吏,可他神通廣大,無所不為,眼下急需一名讀書人為他辦事效力。各自的利益需要使潘三和匡超人勾結在了一起。從此,匡超人益發墮落,無所顧忌,淪為讀書人中最無恥、最喪心病狂的一分子。
潘三這個人物具有複雜性。他出手大方,資助匡超人幾百兩銀子;他鄙視“鬥方名士”,勸匡超人莫同他們鬼混;他替匡超人操辦婚事。潘三對匡超人也算夠交情、夠義氣了。然而,潘三決不是慈善大使,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猾吏。他秘密聚賭、包攬詞訟、私和人命、拐帶人口、買囑槍手等,簡直作惡多端,其劣跡之多,罪行之重,足以使他下獄無數次。
匡超人的人生呈三部曲的形式:馬二先生對他科舉啟蒙的教育,點燃了他內心功名欲望的火焰。馬二先生從愛人的目的出發,卻產生了害人的結果,這是他的悲哀。在“鬥方名士”那裏,匡超人變得厚顏無恥、自我膨脹,練就了一雙勢利眼,成為“文人無行”的一員。與潘三的一拍即合,使匡超人完全淪落,幹起了非法勾當,他的禮義廉恥之心被徹底埋葬。通過匡超人墮落的全過程,作者揭示了罪惡之源——汙濁勢利的社會和牢籠士子的科舉製度。
話說匡超人睡在樓上聽見有客來拜,慌忙穿衣起來下樓。見一個人坐在樓下,頭戴吏巾,身穿元緞直裰,腳下蝦蟆頭厚底皂靴;黃胡子,高顴骨,黃黑麵皮,一雙直眼(目光凶狠的眼睛)。那人見匡超人下來,便問道:“此位是匡二相公麼?”匡超人道:“賤姓匡。請問尊客貴姓?”那人道:“在下姓潘。前日看見家兄書子,說你二相公來省。”匡超人道:“原來就是潘三哥!”慌忙作揖行禮,請到樓上坐下。潘三道:“那日二相公賜顧(對別人拜訪自己的客氣說法),我不在家。前日返舍看見家兄的書信,極讚二相公為人聰明,又行過多少好事。著實可敬!”匡超人道:“小弟來省特地投奔三哥,不想公出。今日會見,歡喜之極!”說罷,自己下去拿茶,又托書店買了兩盤點心拿上樓來。潘三正在那裏看鬥方,看見點心到了,說道:“哎呀!這做甚麼?”接茶在手,指著壁上道:“二相公,你到省裏來,和這些人相與做甚麼?”匡超人問:“是怎的?”潘三道:“這一班人是有名的呆子。這姓景的,開頭巾店,本來有兩千銀子的本錢,一頓詩做的精光。他每日在店裏,手裏拿著一個刷子刷頭巾,口裏還哼的是‘清明時節雨紛紛’,把那買頭巾的和店鄰看了都笑。而今折了本錢,隻借這做詩為由,遇著人就借銀子,人聽見他都怕。那一個姓支的,是鹽務裏一個巡商。我來家在衙門裏聽見說,不多幾日他吃醉了,在街上吟詩,被府裏二太爺一條鏈子鎖去,把巡商都革了。將來隻好窮的淌屎!二相公,你在客邊(客居他鄉),要做些有想頭的事。這樣人,同他混纏做甚麼?”
當下,吃了兩個點心便丟下,說道:“這點心吃他做甚麼?我和你到街上去吃飯。”叫匡超人鎖了門,同到街上司門口一個飯店裏。潘三叫切一隻整鴨,膾一賣海參雜膾,又是一大盤白肉,都拿上來。飯店裏見是潘三爺,屁滾尿流,鴨和肉都撿上好的、極肥的切來,海參雜膾加味用作料。兩人先斟兩壺酒,酒罷用飯。剩下的就給了店裏人。出來也不算帳,隻吩咐得一聲:“是我的。”那店主人忙拱手道:“三爺請便,小店知道。”
走出店門,潘三道:“二相公你而今往那去?”匡超人道:“正要到三哥府上。”潘三道:“也罷,到我家去坐坐。”同著一直走到一個巷內,一帶青牆,兩扇半截板門,又是兩扇重門。進到廳上,一夥人在那裏圍著一張桌子賭錢。潘三罵道:“你這一班狗才,無事便在我這裏胡鬧!”眾人道:“知道三老爹到家幾日了,送幾個頭錢(賭博的抽頭)來與老爹接風。”潘三道:“我那裏要你甚麼頭錢接風!”又道:“也罷,我有個朋友在此,你們弄出幾個錢來熱鬧熱鬧。”匡超人要同他施禮。他攔住道:“方才見過,罷了,又作揖怎的?你且坐著!”當下走了進去,拿出兩千錢來,向眾人說道:“兄弟們,這個是匡二相公的兩千錢,放與你們。今日打的頭錢都是他的。”向匡超人道:“二相公,你在這裏坐著,看著這一個管子。這管子滿了,你就倒出來收了,讓他們再丟。”便拉一把椅子,叫匡超人坐著,他也在旁邊看。
看了一會,外邊走進一個人來請潘三爺說話。潘三出去看時,原來是開賭場的王老六。潘三道:“老六,久不見你,尋我怎的?”老六道:“請三爺在外邊說話。”潘三同他走了出來,一個僻靜茶室裏坐下。王老六道:“如今有一件事可以發個小財,一徑來和三爺商議。”潘三問是何事。老六道:“昨日錢塘縣衙門裏快手,拿著一班光棍在茅家鋪輪奸,奸的是樂清縣大戶人家逃出來的一個使女,叫做荷花。這班光棍正奸得好,被快手拿著了來報了官。縣裏王太爺,把光棍每人打幾十板子放了,出了差,將這荷花解回樂清去。我這鄉下有個財主,姓胡,他看上了這個丫頭。商量若想個方法,瞞的下這個丫頭來,情願出幾百銀子買他。這事可有個主意?”潘三道:“差人是那個?”王老六道:“是黃球。”潘三道:“黃球可曾自己解去?”王老六道:“不曾去,是兩個副差去的。”潘三道:“幾時去的?”王老六道:“去了一日了。”潘三道:“黃球可知道胡家這事。”王老六道:“怎麼不知道!他也想在這裏麵發幾個錢的財,隻是沒有方法。”潘三道:“這也不難。你去約黃球來當麵商議。”那人應諾去了。潘三獨自坐著吃茶,隻見又是一個人慌慌張張的走了進來,說道:“三老爹,我那裏不尋你,原來獨自坐在這裏吃茶!”潘三道:“你尋我做甚麼?”那人道:“這離城四十裏外,有個鄉裏人施美卿,賣弟媳婦與黃祥甫,銀子都兌了。弟媳婦要守節,不肯嫁。施美卿同媒人商議著要搶。媒人說:‘我不認得你家弟媳婦,你須是說出個記認。’施美卿說:‘每日清早上,是我弟媳婦出來屋後抱柴。你明日眾人伏在那裏,遇著就搶罷了。’眾人依計而行,到第二日搶了家去。不想那一日早,弟媳婦不曾出來,是他乃眷抱柴。眾人就搶了去。隔著三四十裏路,已是睡了一晚。施美卿來要討他的老婆,這裏不肯。施美卿告了狀。如今那邊要訴,卻因講親的時節不曾寫個婚書,沒有憑據。而今要寫一個,鄉裏人不在行,來同老爹商議。還有這衙門裏事,都托老爹料理。有幾兩銀子,送作使費。”潘三道:“這是甚麼要緊的事,也這般大驚小怪!你且坐著,我等黃頭說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