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超人聽見了這些話止不住落下幾點淚來,便問:“後事是怎樣辦的?”匡大道:“弟婦一倒了頭,家裏一個錢也沒有。我店裏是騰不出來,就算騰出些須來,也不濟事。無計奈何,隻得把預備著娘的衣衾棺木,都把與他用了。”匡超人道:“這也罷了。”匡大道:“裝殮了,家裏又沒處停,隻得權厝在廟後,等你回來下土。你如今來得正好,作速收拾收拾同我回去。”匡超人道:“還不是下土的事哩。我想如今我還有幾兩銀子,大哥拿回去,在你弟婦厝基上,替他多添兩層厚磚,砌的堅固些也還過得幾年。方才老爹說的,他是個誥命夫人。到家請會畫的替他追個像,把鳳冠補服畫起來。逢時遇節供在家裏,叫小女兒燒香,他的魂靈也歡喜。就是那年我做了家去與娘的那件補服,若本家親戚們家請酒,叫娘也穿起來,顯得與眾人不同。哥將來在家,也要叫人稱呼老爺。凡事立起體統來,不可自己倒了架子。我將來有了地方,少不得連哥、嫂都接到任上,同享榮華的。”匡大被他這一番話,說得眼花繚亂,渾身都酥了,一總都依他說。晚間,鄭家備了個酒,吃過,同在鄭家住下。次日上街買些東西。匡超人將幾十兩銀子遞與他哥。
又過了三四日,景蘭江同著刑房的蔣書辦找了來說話,見鄭家房子淺,要邀到茶室裏去坐。匡超人近日口氣不同,雖不說,意思不肯到茶室。景蘭江揣知其意,說道:“匡先生在此取結赴任,恐不便到茶室裏去坐。小弟而今正要替先生接風,我們而今竟到酒樓上去坐罷,還冠冕些。”當下邀二人上了酒樓,斟上酒來。景蘭江問道:“先生,你這教習的官,可是就有得選的麼?”匡超人道:“怎麼不選?像我們這正途出身,考的是內廷教習,每日教的,多是勳戚人家子弟。”景蘭江道:“也和平常教書一般的麼?”匡超人道:“不然!不然!我們在裏麵,也和衙門一般,公座、朱墨筆硯擺的停當。我早上進去升了公座,那學生們送書上來,我隻把那日子用朱筆一點,他就下去了。學生都是蔭襲的三品以上的大人,出來就是督、撫、提、鎮,都在我跟前磕頭。像這國子監的祭酒是我的老師,他就是現任中堂的兒子,中堂是太老師。前日太老師有病,滿朝問安的官都不見,單隻請我進去坐在床沿上談了一會出來。”
蔣刑房等他說完了,慢慢提起來,說:“潘三哥在監裏,前日再三和我說,聽見尊駕回來了,意思要會一會,敘敘苦情。不知先生你意下何如?”匡超人道:“潘三哥是個豪傑。他不曾遇事時會著我們,到酒店裏坐坐,鴨子是一定兩隻,還有許多羊肉、豬肉、雞、魚。像這店裏錢數一賣的菜,他都是不吃的。可惜而今受了累。本該竟到監裏去看他一看,隻是小弟而今比不得做諸生的時候,既替朝廷辦事,就要照依著朝廷的賞罰。若到這樣地方去看人,便是賞罰不明了。”蔣刑房道:“這本城的官並不是你先生做著,你隻算去看看朋友,有甚麼賞罰不明?”匡超人道:“二位先生,這話我不該說,因是知己麵前不妨。潘三哥所做的這些事,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訪拿他的。如今倒反走進監去看他,難道說朝廷處分的他不是?這就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況且,我在這裏取結,院裏、司裏都知道的。如今設若走一走,傳的上邊知道,就是小弟一生官場之玷。這個如何行得!可好費你蔣先生的心,多拜上潘三哥,凡事心照。若小弟僥幸,這回去就得個肥美地方,到任一年半載,那時帶幾百銀子來幫襯(幫忙、幫助)他到不值甚麼。”兩人見他說得如此,大約沒得辯他。吃完酒,各自散訖。蔣荊房自到監裏回複潘三去了。
匡超人取定了結也便收拾行李上船。那時先包了一隻淌板船的頭艙,包到揚州,在斷河頭上船。上得船來,中艙先坐著兩個人,一個老年的,繭綢直裰,絲絛朱履;一個中年的,寶藍直裰,粉底皂靴。都戴著方巾。匡超人見是衣冠人物便同他拱手坐下,問起姓名。那老年的道:“賤姓牛,草字布衣。”匡超人聽見景蘭江說過的,便道:“久仰!”又問那一位,牛布衣代答道:“此位馮先生,尊字琢庵,乃此科新貴,往京師會試去的。”匡超人道:“牛先生也進京麼?”牛布衣道:“小弟不去,要到江上邊蕪湖縣地方,尋訪幾個朋友。因與馮先生相好,偶爾同船。隻到揚州,弟就告別,另上南京船走長江去了。先生仙鄉貴姓?今往那裏去的?”匡超人說了姓名。馮琢庵道:“先生是浙江選家。尊選有好幾部,弟都是見過的。”匡超人道:“我的文名也夠了。自從那年到杭州,至今五六年,考卷、墨卷、房書、行書(均指八股文選集)、名家的稿子,還有《四書講書》、《五經講書》、《古文選本》,家裏有個帳,共是九十五本。弟選的文章,每一回出,書店定要賣掉一萬部,山東、山西、河南、陝西、北直的客人都爭著買,隻愁買不到手。還有個拙稿,是前年刻的,而今已經翻刻過三副板。不瞞二位先生說,此五省讀書的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在書案上香火蠟燭,供著‘先儒匡子之神位(舊時宗廟、祠堂中或祭祀時所立的先祖列宗及死去的家人的牌位,以寄托哀思)’。”牛布衣笑道:“先生,你此言誤矣!所謂‘先儒’者,乃已經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稱呼?”匡超人紅著臉道:“不然!所謂‘先儒’者,乃先生之謂也!”牛布衣見他如此說,也不和他辯。馮琢庵又問道:“操選政的,還有一位馬純上,選手何如?”匡超人道:“這也是弟的好友。這馬純兄理法有餘,才氣不足,所以他的選本,也不甚行。選本總以行為主,若是不行,書店就要賠本。惟有小弟的選本,外國都有的。”彼此談著,過了數日不覺已到揚州。馮琢庵、匡超人換了淮安船,到王家營起旱(改走旱路),進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