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鮑文卿南京遇舊倪廷璽安慶招親(1 / 3)

導讀

本回前半部分寫鮑文卿與倪霜峰的交往。鮑文卿、倪霜峰同為下層人民,倪霜峰比鮑文卿還要窮困,但鮑文卿對倪霜峰卻十分尊重。倪霜峰將兒子過繼給鮑文卿作為嗣子,改姓後叫鮑廷璽。因為是“正經人家兒子不肯叫他學戲,送他讀了兩年書幫著當家管班”。鮑文卿施恩於人,卻竭力不讓人感到任何壓力。鮑廷璽的生父過世後,他讓鮑廷璽披麻戴孝,成全人倫。鮑文卿與倪霜峰的交往再次讓人感受到鮑文卿的善良本色。

下半部分,作者又拾起鮑文卿、向鼎這條線索,繼續寫他們的友誼。鮑鼎的友誼呈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寫鮑文卿救向鼎,不圖回報,重點寫鮑文卿;第二個階段寫向鼎知恩圖報,重點寫向鼎。此時,向鼎已升遷,二人的地位愈發懸殊。鮑文卿仍保持謙恭,不矜其功,但終於敢坐下和朋友交談了;向鼎竭力回報鮑文卿的恩情,為鮑廷璽娶親,又送一千兩銀子給鮑文卿,作為養老之資,兩人的感情更進一步,成為有通財之義的好友了。

在重點寫向鼎時,作者仍不失時機描寫鮑文卿對金錢的態度。安慶府的兩個書辦求鮑文卿在向鼎麵前說情,並許以重金,鮑文卿斷然回絕,認定“須是骨頭裏掙出來的錢,才做得肉”。鮑文卿雖不是讀書人,但他踐行“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原則,令人頓生敬意。

話說鮑文卿到城北去尋人覓孩子學戲。走到鼓樓坡上,他才上坡,遇著一個人下坡。鮑文卿看那人時:頭戴破氈帽,身穿一件破黑綢直裰,腳下一雙爛紅鞋;花白胡須,約有六十多歲光景。手裏拿著一張破琴,琴上貼著一條白紙,紙上寫著四個字道:“修補樂器。”鮑文卿趕上幾步向他拱手道:“老爹是會修補樂器的麼?”那人道:“正是。”鮑文卿道:“如此,屈老爹在茶館坐坐。”當下,兩人進了茶館坐下,拿了一壺茶來吃著。鮑文卿道:“老爹尊姓?”那人道:“賤姓倪。”鮑文卿道:“尊府在那裏?”那人道:“遠哩,舍下在三牌樓。”鮑文卿道:“倪老爹,你這修補樂器,三弦、琵琶都可以修得麼?”倪老爹道:“都可以修得的。”鮑文卿道:“在下姓鮑,舍下住在水西門,原是梨園(戲曲業的別稱)行業。因家裏有幾件樂器壞了要借重老爹修一修!如今不知是屈老爹到舍下去修好,還是送到老爹府上去修?”倪老爹道:“長兄,你共有幾件樂器?”鮑文卿道:“隻怕也有七八件。”倪老爹道:“有七八件,就不好拿來,還是我到你府上來修罷,也不過一兩日功夫。我隻擾你一頓早飯,晚裏還回來家。”鮑文卿道:“這就好了。隻是茶水不周,老爹休要見怪!”又道:“幾時可以屈老爹去?”倪老爹道:“明日不得閑,後日來罷。”當下說定了。門口挑了一擔茯苓糕來。鮑文卿買了半斤同倪老爹吃了,彼此告別。鮑文卿道:“後日清晨專候老爹!”倪老爹應諾去了。鮑文卿回來,和渾家說下,把樂器都揩抹淨了,搬出來擺在客座裏。

到那日清晨,倪老爹來了,吃過茶點心拿這樂器修補。修了一回,家裏兩個學戲的孩子,捧出一頓素飯來。鮑文卿陪著倪老爹吃了。

到下午時候,鮑文卿出門,回來向倪老爹道:“卻是怠慢老爹的緊,家裏沒個好菜蔬,甚為不恭。我而今約老爹去酒樓上坐坐。這樂器丟著明日再補罷。”倪老爹道:“為甚麼又要取擾?”當下兩人走出來到一個酒樓上,揀了一個僻淨座頭坐下。堂官過來問:“可還有客?”倪老爹道:“沒有客了。你這裏有些甚麼菜?”走堂的疊著指頭數道:“肘子、鴨子、黃悶魚、醉白魚、雜膾、單雞、白切肚子、生肉、京肉、肉片、煎肉圓、悶青魚、煮鰱頭,還有便碟白切肉。”倪老爹道:“長兄,我們自己人,吃個便碟罷。”鮑文卿道:“便碟不恭。”因叫堂官先拿賣鴨子來吃酒,再肉片帶飯來。堂官應下去了。

須臾捧著一賣鴨子、兩壺酒上來。鮑文卿起身斟倪老爹一杯,坐下吃酒。因問倪老爹道:“我看老爹像個斯文人,因甚做這修補樂器的事?”那倪老爹歎一口氣道:“長兄,告訴不得你!我從二十歲上進學到而今,做了三十七年的秀才。就壞在讀了這幾句死書,拿不得輕,負不的重,一日窮似一日,兒女又多,隻得借這手藝糊口。原是沒奈何的事!”鮑文卿驚道:“原來老爹是學校中人,我大膽的狠了!請問老爹幾位相公?老太太可是齊眉?”倪老爹道:“老妻還在。從前倒有六個小兒,而今說不得了。”鮑文卿道:“這是甚麼原故?”倪老爹說到此處不覺淒然垂下淚來。鮑文卿又斟一杯酒遞與倪老爹,說道:“老爹,你有甚心事不妨和在下說。我或者可以替你分憂。”倪老爹道:“這話不說罷,說了反要惹你長兄笑。”鮑文卿道:“我是何等之人,敢笑老爹!老爹隻管說。”倪老爹道:“不瞞你說,我是六個兒子,死了一個,而今隻得第六個小兒子在家裏。那四個——”說著,又忍著不說了。鮑文卿道:“那四個怎的?”倪老爹被他問急了,說道:“長兄你不是外人,料想也不笑我。我不瞞你說,那四個兒子,我都因沒有的吃用把他們賣在他州外府去了!”鮑文卿聽見這句話,忍不住的眼裏流下淚來,說道:“這是個可憐了!”倪老爹垂淚道:“豈但那四個賣了,這一個小的將來也留不住,也要賣與人去!”鮑文卿道:“老爹,你和你家老太太怎的舍得?”倪老爹道:“隻因衣食欠缺,留他在家跟著餓死,不如放他一條生路。”鮑文卿著實傷感了一會,說道:“這件事我倒有個商議,隻是不好在老爹跟前說。”倪老爹道:“長兄,你有甚麼話隻管說,有何妨?”鮑文卿正待要說,又忍住道:“不說罷。這話說了,恐怕惹老爹怪。”倪老爹道:“豈有此理!任憑你說甚麼我怎肯怪你?”鮑文鯽道:“我大膽說了罷。”倪老爹道:“你說,你說。”鮑文卿道:“老爹,比如你要把這小相公賣與人,若是賣到他州別府,就和那幾個相公一樣不見麵了。如今我在下四十多歲,生平隻得一個女兒,並不曾有個兒子。你老人家若肯不棄賤行把這小令郎過繼與我,我照樣送過二十兩銀子與老爹。我撫養他成人。平日逢時遇節可以到老爹家裏來。後來老爹事體好了依舊把他送還老爹。這可以使得的麼?”倪老爹道:“若得如此,就是我的小兒子恩星照命,我有甚麼不肯?但是,既過繼與你,累你撫養,我那裏還收得你的銀子?”鮑文卿道:“說那裏話?我一定送過二十兩銀子來。”說罷彼此又吃了一回,會(在茶樓酒館等處付賬)了賬。出得店門,趁天色未黑,倪老爹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