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本回回目是“常熟縣真儒降生,泰伯祠名士主祭”,“真儒”、“名士”指的就是虞博士虞育德。“虞博士是書中第一人,祭泰伯祠是書中第一事。”至於虞博士被推為“書中第一人”,有讀者不解,既未見其有經天緯地之才,又未見其有驚天動地之功。縱觀《儒林外史》,作者的目的是要剖析文人士子麵對功名富貴的態度,他希望用道德的力量來挽回江河日下的社會風氣。基於此,吳敬梓把虞博士塑造為一個道德楷模。為了凸顯這個人物形象的舉足輕重,作者一改以往調侃、諷刺的筆調,以莊重之筆出之。有評論說:“此篇純用正筆、直筆,不用一旁筆、曲筆,是以文字無峭拔淩駕處。然細想此篇最難措筆,虞博士是書中第一人,純正無疵,如太羹元酒,雖有易牙,無從施其烹飪之巧。”
作者寓偉大於平凡之中,將虞博士的道德品行融入日常生活中加以展現。他的生活用度緊張,卻毫不猶豫地資助他人;有人詆毀杜少卿,他當麵反駁;他在國子監當博士,卻與國子監的廩生討論詩賦雜學。他的人生以真實古樸為底色,所以作者稱他為“真儒”。
作者並不打算把虞博士概念化,而是寫出了虞博士的常人特色。他開釋犯小錯的監生,答應同僚的請托,他給人看風水,他不以科舉為羈絆,卻終生不放棄舉業。這樣的處理使虞博士真實可感,顯示出作者提倡的道德標準就是以真示人。
小說對虞博士的評價十分中肯:“這人大是不同,不但無學博氣,尤其無進士氣。他襟懷衝淡,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節一流人物。”“真乃天懷淡定之君子。”作者希望借用這一道德楷模起到化育眾生的效果,因此安排他來主持“書中第一事”,把他推向了道德的高峰。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這個“第一人”的形象遠不及其他人物那麼鮮明、生動,有僵硬之嫌。
話說應天蘇州府常熟縣有個鄉村,叫做麟紱鎮,鎮上有二百多人家都是務農為業。隻有一位姓虞,在成化年間讀書進了學,做了三十年的老秀才,隻在這鎮上教書。這鎮離城十五裏。虞秀才除應考之外從不到城裏去走一遭,後來直活到八十多歲就去世了。他兒子不曾進過學,也是教書為業。到了中年尚無子嗣。夫婦兩個到文昌帝君麵前去求,夢見文昌親手遞一紙條與他,上寫著《易經》一句:“君子以果行育德(意即君子應當言必行,行必果,以培養自己的道德)。”當下就有了娠,到十個月滿足生下這位虞博士(學官名)來。太翁去謝了文昌,就把這新生的兒子取名育德,字果行。
這虞博士三歲上就喪了母親。太翁在人家教書就帶在館裏,六歲上替他開了蒙。虞博士長到十歲,鎮上有一位姓祁的祁太公,包了虞太翁家去教兒子的書,賓主甚是相得。教了四年,虞太翁得病去世了,臨危把虞博士托與祁太公。此時虞博士年方十四歲。祁太公道:“虞小相公比人家一切的孩子不同,如今先生去世,我就請他做先生,教兒子的書。”當下寫了自己祁連的名帖到書房裏來拜,就帶著九歲的兒子,來拜虞博士做先生。虞博士自此總在祁家教書。
常熟是極出人文(人才)的地方。此時有一位雲晴川先生,古文詩詞天下第一。虞博士到了十七八歲,就隨著他學詩文。祁太公道:“虞相公你是個寒士,單學這些詩文無益,須要學兩件尋飯吃本事。我少年時,也知道地理,也知道算命,也知道選擇,我而今都教了你,留著以為救急之用。”虞博士盡心聽受了。祁太公又道:“你還該去買兩本考卷來讀一讀,將來出去應考進個學,館也好坐些。”虞博士聽信了祁太公,果然買些考卷看了。到二十四歲上出去應考,就進了學。
次年,二十裏外楊家村一個姓楊的,包了去教書,每年三十兩銀子。正月裏到館,到十二月仍舊回祁家來過年。
又過了兩年,祁太公說:“尊翁(對曾祖父或祖父的稱呼,清代也指稱他人之父)在日,當初替你定下的黃府上的親事,而今也該娶了。”當時就把當年餘下十幾兩銀子館金,又借了明年的十幾兩銀子的館金,合起來就娶了親。夫婦兩個仍舊借住在祁家。滿月之後就去到館。又做了兩年,積趲了二三十兩銀子的館金,在祁家旁邊,尋了四間屋搬進去住,隻雇了一個小廝。虞博士到館去了,這小廝每早到三裏路外鎮市上,買些柴米油鹽小菜之類,回家與娘子度日。娘子生兒育女,身子又多病,館錢不夠買醫藥,每日隻吃三頓白粥。後來,身子也漸漸好起來。虞博士到三十二歲上,這年沒有了館。娘子道:“今年怎樣?”虞博士道:“不妨。我自從出來坐館,每年大約有三十兩銀子。假使那年正月裏,說定隻得二十幾兩,我心裏焦不足,到了那四五月的時候少不得又添兩個學生,或是來看文章,有幾兩銀子補足了這個數。假使那年正月,多講得幾兩銀子,我心裏歡喜道:‘好了,今年多些。’偏家裏遇著事情出來,把這幾兩銀子用完了。可見有個一定,不必管他。”
過了些時,果然祁太公來說遠村上有一個姓鄭的人家請他去看葬墳,虞博士帶了羅盤去,用心用意的替他看了地。葬過了墳,那鄭家謝了他十二兩銀子。虞博士叫了一隻小船回來。那時正是三月半天氣,兩邊岸上有些桃花、柳樹,又吹著微微的順風,虞博士心裏舒暢。又走到一個僻靜的所在,一船魚鷹在河裏捉魚。虞博士伏著船窗子看,忽見那邊岸上一個人,跳下河裏來。虞博士嚇了一跳,忙叫船家把那人救了起來。救上了船,那人淋淋漓漓一身的水,幸得天氣尚暖,虞博士叫他脫了濕衣,叫船家借一件幹衣裳與他換了。請進船來坐著問他因甚尋這短見。那人道:“小人就是這裏莊農人家,替人家做著幾塊田,收些稻都被田主斛(hú,原指量器,此引申為稱量、奪去之意)的去了。父親得病死在家裏竟不能有錢買口棺木。我想,我這樣人還活在世上做甚麼?不如尋個死路!”虞博士道:“這是你的孝心,但也不是尋死的事。我這裏有十二兩銀子,也是人送我的,不能一總給你,我還要留著做幾個月盤纏。我而今送你四兩銀子,你拿去和鄰居、親戚們說說,自然大家相幫。你去殯葬了你父親就罷了。”當下在行李裏拿出銀子,稱了四兩遞與那人。那人接著銀子拜謝道:“恩人尊姓大名?”虞博士道:“我姓虞,在麟紱村住。你作速料理你的事去,不必隻管講話了。”那人拜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