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半日的酒,虞博士上轎先進城去。這裏眾位也有坐轎的,也有走的。見兩邊百姓扶老攜幼,挨擠著來看,歡聲雷動。馬二先生笑問:“你們這是為甚麼事?”眾人都道:“我們生長在南京也有活了七八十歲的,從不曾看見這樣的禮體,聽見這樣的吹打!老年人都說,這位主祭的老爺是一位神聖臨凡,所以都爭著出來看。”眾人都歡喜,一齊進城去了。
又過了幾日,季萑、蕭鼎、辛東之、金寓劉來辭了虞博士回揚州去了。馬純上同蘧夫到河房裏來辭杜少卿,要回浙江。二人走進河房,見杜少卿、臧荼又和一個人坐在那裏。蘧夫一見就嚇了一跳,心裏想道:“這人便是在我婁表叔家弄假人頭的張鐵臂!他如何也在此?”彼此作了揖。張鐵臂見蘧夫也不好意思,臉上出神。吃了茶說了一會辭別的話,馬純上、蘧夫辭了出來。杜少卿送出大門。蘧夫問道:“這姓張的,世兄因如何和他相與?”杜少卿道:“他叫做張俊民。他在敝縣天長住。”蘧夫笑著把他本來叫做張鐵臂,在浙江做的這些事略說了幾句,說道:“這人是相與不得的,少卿須要留神。”杜少卿道:“我知道了。”兩人別過自去。杜少卿回河房來,問張俊民道:“俊老,你當初曾叫做張鐵臂麼?”張鐵臂紅了臉道:“是小時有這個名字。”別的事含糊說不出來。杜少卿也不再問了。張鐵臂見人看破了相也存身不住,過幾日拉著臧蓼齋回天長去了。蕭金鉉三個人,欠了店帳和酒飯錢,不得回去,來尋杜少卿耽帶。杜少卿替他三人賠了幾兩銀子。三人也各回家去了。宗先生要回湖廣去,拿行樂來求杜少卿題。杜少卿當麵題罷,送別了去。
恰好遇著武書走了來,杜少卿道:“正字兄,許久不見,這些時在那裏?”武書道:“前日監裏六堂合考,小弟又是一等第一。”杜少卿道:“這也有趣的緊!”武書道:“倒不說有趣,內中弄出一件奇事來。”杜少卿道:“甚麼奇事?”武書道:“這一回,朝廷奉旨要甄別在監讀書的人,所以六堂合考。那日上頭吩咐下來,解懷脫腳認真搜檢,就和鄉試場一樣。考的是兩篇‘四書’,一篇經文,有個習《春秋》的朋友,竟帶了一篇刻的經文進去。他帶了也罷,上去告出恭就把這經文夾在卷子裏,送上堂去。天幸遇著虞老師值場,大人裏麵也有人同虞老師巡視。虞老師揭卷子看見這文章,忙拿了藏在靴桶裏。巡視的人問:‘是甚麼東西?’虞老師說:‘不相幹。’等那人出恭回來悄悄遞與他:‘你拿去寫。但是你方才上堂,不該夾在卷子裏拿上來。幸得是我看見,若是別人看見,怎了?’那人嚇了個臭死。發案考在二等,走來謝虞老師。虞老師推不認得,說:‘並沒有這句話。你想是昨日錯認了,並不是我。’那日,小弟恰好在那裏謝考,親眼看見。那人去了,我問虞老師:‘這事老師怎的不肯認?難道他還是不該來謝的?’虞老師道:‘讀書人全要養其廉恥,他沒奈何來謝我。我若再認這話,他就無容身之地了。’小弟卻認不的這位朋友,彼時問他姓名,虞老師也不肯說。先生,你說這一件奇事可是難得?”杜少卿道:“這也是老人家常有的事。”
武書道:“還有一件事更可笑的緊!他家世兄賠嫁來的一個丫頭,他就配了姓嚴的管家了。那奴才看見衙門清淡沒有錢尋,前日就辭了要去。虞老師從前並不曾要他一個錢,白白把丫頭配了他。他而今要領丫頭出去,要是別人就要問他要丫頭身價,不知要多少。虞老師聽了這話說道:‘你兩口子出去也好。隻是出去,房錢、飯錢都沒有。’又給了他十兩銀子打發出去,隨即把他薦在一個知縣衙門裏做長隨。你說好笑不好笑?”杜少卿道:“這些做奴才的,有甚麼良心。但老人家兩次賞他銀子,並不是有心要人說好,所以難得。”當下留武書吃飯。
武書辭了出去,才走到利涉橋,遇見一個人,頭戴方巾,身穿舊布直裰,腰係絲絛,腳下芒鞋(草鞋),身上掮著行李,花白胡須,憔悴枯槁。那人丟下行李向武書作揖。武書驚道:“郭先生!自江寧鎮一別又是三年,一向在那裏奔走?”那人道:“一言難盡!”武書道:“請在茶館裏坐。”當下兩人到茶館裏坐下。那人道:“我一向因尋父親走遍天下。從前有人說是在江南,所以我到江南。這番是三次了。而今聽見人說,不在江南,已到四川山裏削發為僧去了,我如今就要到四川去。”武書道:“可憐!可憐!但先生此去,萬裏程途,非同容易。我想,西安府裏有一個知縣,姓尤,是我們國子監虞老先生的同年,如今托虞老師寫一封書子去,是先生順路。倘若盤纏缺少,也可以幫助些須。”那人道:“我草野之人,我那裏去見那國子監的官府?”武書道:“不妨。這裏過去幾步,就是杜少卿家。先生同我到少卿家坐著,我去討這一封書。”那人道:“杜少卿?可是那天長不應征辟的豪傑麼?”武書道:“正是。”那人道:“這人我到要會他。”便會了茶錢,同出了茶館,一齊來到杜少卿家。杜少卿出來相見作揖,問:“這位先生尊姓?”武書道:“這位先生姓郭名力,字鐵山,二十年走遍天下尋訪父親,有名的郭孝子。”杜少卿聽了這話,從新見禮,奉郭孝子上坐。便問:“太老先生如何數十年不知消息?”郭孝子不好說。武書附耳低言說:“曾在江西做官,降過寧王,所以逃竄在外。”杜少卿聽罷駭然。因見這般舉動,心裏敬他。說罷,留下行李。“先生權在我家住一宿明日再行。”郭孝子道:“少卿先生豪傑,天下共聞,我也不做客套,竟住一宵罷。”杜少卿進去和娘子說,替郭孝子漿洗衣服,治辦酒肴款待他,出來陪著郭孝子。武書說起要問虞博士要書子的話來,杜少卿道:“這個容易。郭先生在我這裏坐著,我和正字去要書子去。”隻因這一番,有分教:用勞用力,不辭虎窟之中;遠水遠山,又入蠶叢之境(泛指四川地區)。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