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從本回至文末是小說的第三部分,是祭泰伯祠之後的嫋嫋餘音。由祭祀而帶出了郭孝子尋親的故事,這兩個看似毫無關係的情節被作者安排在同一回中有何深意呢?看其回目“祭先聖南京修禮,送孝子西蜀尋親”,仔細體味則可領悟。“祭先聖”標舉“禮”,“送孝子”標舉“孝”。禮、孝是中國傳統倫理道德的核心,上可治國,下可治家,用“禮”來規範朋友、兄弟間的關係,用“孝”來規範尊卑長幼間的關係。所以,在大肆描寫“禮”之後,作者的筆觸隨機轉入了對“孝”的闡述。
作者以飽含深情之筆濃墨重彩地刻畫了一個以畢生精力全心盡孝的孝子形象。為了使這個作為孝道文化符號的人物形象深入人心,作者刻意淡化他的原始姓名,直呼其為“郭孝子”。為了突出“孝親為本”的主旨,小說為郭孝子千裏尋親設置了重重障礙。首先是自然障礙。郭孝子三下江南,兩次遇虎,但均化險為夷,極富傳奇色彩。其次是父親的障礙。當郭孝子曆經千辛萬苦找到父親後,卻得不到父親的承認。再次是社會的障礙。郭孝子的父親是朝廷欽犯,從忠君立場上而言,郭孝子不應尋親。這三個障礙,一個比一個大,既需要堅強的體魄,又要堅定的毅力。郭孝子尋親的代價是慘然的。他消耗了青春和壯年,終於帶著父親的遺骸回鄉安葬,大有悲壯之感。
作者獨辟蹊徑,於儒林之外講述孝子尋親的故事,不僅是正麵強調倫理道德,也從側麵反映他對朝廷吏治的失望,以至於讓“孝”淩駕於“忠”之上。
話說杜少卿留郭孝子在河房裏吃酒飯,自己同武書到虞博士署內,說如此這樣一個人求老師一封書子去到西安。虞博士細細聽了,說道:“這書我怎麼不寫?但也不是隻寫書子的事,他這萬裏長途自然盤費也難。我這裏拿拾兩銀子,少卿你去送與他,不必說是我的。”慌忙寫了書子,和銀子拿出來交與杜少卿。杜少卿接了同武書拿到河房裏。杜少卿自己尋衣服,當了四兩銀子,武書也到家去當了二兩銀子來,又苦留郭孝子住了一日。莊征君聽得有這個人,也寫了一封書子、四兩銀子送來與杜少卿。第三日杜少卿備早飯與郭孝子吃,武書也來陪著。吃罷替他拴束了行李,拿著這二十兩銀子和兩封書子遞與郭孝子。郭孝子不肯受。杜少卿道:“這銀子是我們江南這幾個人的,並非盜蹠之物(代指不義之財。蹠,zhí),先生如何不受?”郭孝子方才受了。吃飽了飯作辭出門。杜少卿同武書送到漢西門外方才回去。
郭孝子曉行夜宿一路來到陝西。那尤公是同官縣知縣,隻得迂道往同官去會他。這尤公名扶徠,字瑞亭,也是南京的一位老名士,去年才到同官縣。一到任之時就做了一件好事:是廣東一個人充發到陝西邊上來,帶著妻子是軍妻。不想這人半路死了,妻子在路上哭哭啼啼。人和他說話彼此都不明白,隻得把他領到縣堂上來。尤公看那婦人是要回故鄉的意思,心裏不忍。便取了俸金五十兩,差一個老年的差人,自己取一塊白綾苦苦切切做了一篇文,親筆寫了自己的名字尤扶徠,用了一顆同官縣的印,吩咐差人:“你領了這婦人,拿我這一幅綾子,遇州遇縣送與他地方官看,求都要用一個印信。你直到他本地方討了回信來見我。”差人應諾了。那婦人叩謝,領著去了。將近一年,差人回來說:“一路各位老爺看見老爺的文章,一個個都悲傷這婦人,也有十兩的,也有八兩的、六兩的。這婦人到家,也有二百多銀子。小的送他到廣東家裏,他家親戚、本家有百十人都望空謝了老爺的恩典,又都磕小的頭,叫小的是‘菩薩’。這個,小的都是沾老爺的恩。”尤公歡喜,又賞了他幾兩銀子打發差人出去了。
門上傳進帖來,便是郭孝子拿著虞博士的書子進來拜。尤公拆開書子,看了這些話,著實欽敬。當下,請進來行禮坐下,即刻擺出飯來。正談著,門上傳進來:“請老爺下鄉相驗。”尤公道:“先生,這公事我就要去的,後日才得回來。但要屈留先生三日,等我回來有幾句話請教。況先生此去往成都,我有個故人在成都,也要帶封書子去,先生萬不可推辭。”郭孝子道:“老先生如此說,怎好推辭?隻是賤性山野,不能在衙門裏住。貴治若有甚麼庵堂,送我去住兩天罷。”尤公道:“庵雖有,也窄。我這裏有個海月禪林,那和尚是個善知識(佛教術語,高僧)。送先生到那裏去住罷。”便吩咐衙役:“把郭老爺的行李搬著,送在海月禪林。你拜上和尚說是我送來的。”衙役應諾伺候。郭孝子別了。尤公直送到大門外方才進去。
郭孝子同衙役到海月禪林客堂裏,知客(寺院中負責接待賓客的和尚)進去說了。老和尚出來打了問訊,請坐奉茶。那衙役自回去了。郭孝子問老和尚:“可是一向在這裏方丈的麼?”老和尚道:“貧僧當年住在南京太平府蕪湖縣甘露庵裏的,後在京師報國寺做方丈。因厭京師熱鬧,所以到這裏居住。尊姓是郭,如今卻往成都是做甚麼事?”郭孝子見老和尚清臒(清瘦。臒,qú)麵貌,顏色慈悲,說道:“這話不好對別人說,在老和尚麵前不妨講的。”就把要尋父親這些話,苦說了一番。老和尚流淚歎息,就留在方丈裏住,備出晚齋來。郭孝子將路上買的兩個梨送與。老和尚受下,謝了郭孝子。便叫火工道人,抬兩隻缸在丹墀裏,一口缸內放著一個梨,每缸挑上幾擔水,拿杠子把梨搗碎了,擊雲板傳齊了二百多僧眾,一人吃一碗水。郭孝子見了點頭歎息。
到第三日尤公回來,又備了一席酒請郭孝子。吃過酒,拿出五十兩銀子、一封書來,說道:“先生,我本該留你住些時,因你這尋父親大事,不敢相留。這五十兩銀子權為盤費。先生到成都,拿我這封書子,去尋蕭昊軒先生。這是一位古道人。他家離成都二十裏住,地名叫做東山。先生去尋著他,凡事可以商議。”郭孝子見尤公的意思十分懇切,不好再辭,隻得謝過,收了銀子和書子辭了出來。到海月禪林辭別老和尚要走。老和尚合掌道:“居士到成都尋著了尊大人,是必寄個信與貧僧,免的貧僧懸望。”郭孝子應諾。老和尚送出禪林方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