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功名富貴不僅腐蝕了士子,也對士林之外的人們產生了廣泛影響,連來賓樓的妓女聘娘也一心夢想做官太太。聘娘在《儒林外史》裏也算數一數二的佳人了,像聘娘這類秦淮河畔的上等妓女雖身為下賤,卻心比天高,她有自己的人生追求,“那有幾分顏色的也不肯胡亂接人……卻也要幾個名士來往,覺得破破俗”。聘娘與陳木南的相與是標準的名士與名妓的交往,在聘娘的風塵生涯中是一件盛事,足以令她的人生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陳木南來到聘娘處,虔婆和鄒泰不無豔羨地遐想了一番國公府裏的金碧輝煌,活現出他們對功名富貴的渴慕心理。陳木南來到聘娘的房裏,聘娘端茶遞水,與其並肩而坐,“聘娘拿大紅汗巾,搭在四老爺磕膝上,問道:‘四老爺,你既同國公府裏是親戚,你幾時才做官’”。掩藏在聘娘款款柔情下的是那顆夢想做官太太的蠢蠢欲動的心。作者寥寥幾筆就把聘娘的心情意緒表露無遺,其嘲笑、憐憫之情盡行訴諸筆端。
可惱的是,聘娘也學了假名士的言行不一,振振有詞地說道:“我是好人家女兒,也不是貪圖你做官,就是愛你的人物。”作者偏要與她開個玩笑。聘娘努力向官太太看齊,果然夢裏“鳳冠霞帔”,做了知府夫人。可夢到一半,生活圖景卻另是一番景象:聘娘竟被尼姑強拉住作為徒弟。這也是聘娘現實生活的最終結局。“窈窕佳人,竟作禪關之客”,強烈的對比是聘娘生活悲喜劇的寫照。
話說南京這十二樓,前門在武定橋,後門在東花園,鈔庫街的南首就是長板橋。自從太祖皇帝定天下,把那元朝功臣之後,都沒入樂籍(充當官妓),有一個教坊司管著他們,也有衙役執事,一般也坐堂打人。隻是那王孫公子們來,他卻不敢和他起坐,隻許垂手相見。每到春三二月天氣,那些姊妹們,都勻脂抹粉,站在前門花柳之下彼此邀伴頑耍。又有一個盒子會,邀集多人,治備極精巧的時樣飲饌,都要一家賽過一家。那有幾分顏色的也不肯胡亂接人。又有那一宗老幫閑,專到這些人家來,替他燒香,擦爐,安排花盆,揩抹桌椅,教琴棋書畫。那些妓女們相與的孤老(舊時俗稱女性在非正式夫婦關係中所交好的男子)多了,卻也要幾個名士來往,覺得破破俗。
那來賓樓有個雛兒叫做聘娘。他公公在臨春班做正旦,小時也是極有名頭的。後來長了胡子,做不得生意,卻娶了一個老婆,隻望替他接接氣。那曉的又胖又黑,自從娶了他,鬼也不上門來。後來沒奈何立了一個兒子,替他討了一個童養媳婦。長到十六歲,卻出落得十分人才。自此,孤老就走破了門檻。
那聘娘雖是個門戶人家(妓院),心裏最喜歡相與官。他母舅金修義就是金次福的兒子,常時帶兩個大老官,到他家來走走。那日來對他說:“明日有一個貴人,要到你這裏來玩玩。他是國公府內徐九公子的表兄。這人姓陳,排行第四,人都叫他是陳四老爺。我昨日在國公府裏做戲,那陳四老爺向我說,他著實聞你的名,要來看你。你將來相與了他就可結交徐九公子,可不是好!”聘娘聽了也著實歡喜。金修義吃完茶去了。
次日金修義回複陳四老爺去。那陳四老爺是太平府人,寓在東水關董家河房。金修義到了寓處門口,兩個長隨穿著一身簇新的衣服,傳了進去。陳四老爺出來,頭戴方巾,身穿玉色緞直裰,裏邊襯著狐狸皮襖,腳下粉底皂靴,白淨麵皮,約有二十八九歲。見了金修義問道:“你昨日可曾替我說信去?我幾時好去走走?”修義道:“小的昨日去說了,他那裏專候老爺降臨。”陳四老爺道:“我就和你一路去罷。”說著,又進去換了一套新衣服,出來叫那兩個長隨叫轎夫伺候。隻見一個小小廝進來,拿著一封書。陳四老爺認得他是徐九公子家的書童。接過書子拆開來看。上寫著:“積雪初霽,瞻園(始建於明朝,為明代開國元勳魏國公徐達府邸的後花園)紅梅次第將放。望表兄文駕過我,圍爐作竟日談。萬勿推卻。至囑!至囑!上木南表兄先生。徐詠頓首。”陳木南看了,向金修義道:“我此時要到國公府裏去,你明日再來罷。”金修義去了。
陳木南隨即上了轎,兩個長隨跟著來到大功坊。轎子落在國公府門口,長隨傳了進去。半日,裏邊道:“有請!”陳木南下了轎,走進大門,過了銀鑾殿從旁邊進去。徐九公子立在瞻園門口,迎著叫聲:“四哥!怎麼穿這些衣服?”陳木南看徐九公子時,烏帽珥(ěr)貂,身穿織金雲緞夾衣,腰係絲絛,腳下朱履。兩人拉著手。隻見那園裏,高高低低都是太湖石堆的玲瓏山子,山子上的雪,還不曾融盡。徐九公子讓陳木南沿著欄杆,曲曲折折來到亭子上。那亭子是園中最高處,望著那園中幾百樹梅花都微微含著紅萼。徐九公子道:“近來,南京的天氣暖的這樣早,不消到十月盡,這梅花都已大放可觀了。”陳木南道:“表弟府裏不比外邊。這亭子雖然如此軒敞,卻不見一點寒氣襲人。唐詩說的好,‘無人知道外邊寒’,不到此地,那知古人措語之妙!”
說著,擺上酒來。都是銀打的盆子,用架子架著,底下一層貯了燒酒,用火點著,焰騰騰的暖著那裏邊的肴饌,卻無一點煙火氣。兩人吃著,徐九公子道:“近來的器皿,都要翻出新樣,卻不知古人是怎樣的製度,想來倒不如而今精巧。”陳木南道:“可惜我來遲了一步。那一年,虞博士在國子監時,遲衡山請他到泰伯祠主祭用的都是古禮古樂。那些祭品的器皿,都是訪古購求的。我若那時在南京一定也去與祭,也就可以見古人的製度了。”徐九公子道:“十幾年來,我常在京,卻不知道家鄉有這幾位賢人君子,竟不曾會他們一麵,也是一件缺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