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一會,陳木南身上暖烘烘十分煩躁。起來脫去了一件衣服,管家忙接了,摺好放在衣架上。徐九公子道:“聞的向日,有一位天長杜先生在這莫愁湖大會梨園子弟,那時卻也還有幾個有名的腳色。而今怎麼這些做生、旦的,卻要一個看得的也沒有?難道此時,天也不生那等樣的腳色?”陳木南道:“論起這件事,卻也是杜先生作俑(比喻倡導做不好的事)。自古婦人無貴賤,任憑他是青樓婢妾,到得收他做了側室,後來生出兒子做了官,就可算的母以子貴。那些做戲的,憑他怎麼樣到底算是個賤役。自從杜先生一番品題之後,這些縉紳士大夫家筵席間,定要幾個梨園中人雜坐衣冠隊中,說長道短。這個成何體統?看起來那杜先生也不得辭其過。”徐九公子道:“也是那些暴發戶人家。若是我家,他怎敢大膽?”
說了一會,陳木南又覺的身上煩熱。忙脫去一件衣服,管家接了去。陳木南道:“尊府雖比外麵不同,怎麼如此太暖?”徐九公子道:“四哥,你不見亭子外麵一丈之外雪所不到。這亭子,卻是先國公(指徐達)在時造的,全是白銅鑄成,內中燒了煤火,所以這般溫暖。外邊怎麼有這樣所在!”陳木南聽了才知道這個原故。兩人又飲一會,天氣昏暗了,那幾百樹梅花上,都懸了羊角燈,磊磊落落點將起來,就如千點明珠高下照耀,越掩映著那梅花枝幹橫斜可愛。酒罷捧上茶來吃了,陳木南告辭回寓。
過了一日,陳木南寫了一個劄子,叫長隨拿到國公府,向徐九公子借了二百兩銀子。買了許多緞匹做了幾套衣服,長隨跟著,到聘娘家來做進見禮。到了來賓樓門口,一隻小猱獅狗叫了兩聲,裏邊那個黑胖虔婆(此指妓院老鴇)出來迎接。看見陳木南人物體麵,慌忙說道:“請姐夫(妓院中對嫖客以示親熱的稱呼)到裏邊坐!”陳木南走了進去,兩間臥房,上麵小小一個妝樓安排著花、瓶、爐、幾,十分清雅。聘娘先和一個人在那裏下圍棋,見了陳木南來慌忙亂了局來陪,說道:“不知老爺到來,多有得罪。”虔婆道:“這就是太平陳四老爺,你常時念著他的詩,要會他的。四老爺才從國公府裏來的。”陳木南道:“兩套不堪的衣裳,媽媽休嫌輕慢!”虔婆道:“說那裏話!姐夫請也請不至。”陳木南因問:“這一位尊姓?”聘娘接過來道:“這是北門橋鄒泰來太爺,是我們南京的國手,就是我的師父。”陳木南道:“久仰!”鄒泰來道:“這就是陳四老爺?一向知道是徐九老爺姑表弟兄,是一位貴人。今日也肯到這裏來,真個是聘娘的福氣了。”
聘娘道:“老爺一定也是高手,何不同我師父下一盤?我自從跟著鄒師父學了兩年,還不曾得著他一著兩著的竅哩!”虔婆道:“姐夫且同鄒師父下一盤,我下去備酒來。”陳木南道:“怎好就請教的?”聘娘道:“這個何妨。我們鄒師父是極喜歡下的。”就把棋枰上棋子揀做兩處,請他兩人坐下。鄒泰來道:“我和四老爺自然是對下(棋藝相當,互不讓子)。”陳木南道:“先生是國手,我如何下的過。隻好讓幾子請教罷!”聘娘坐在旁邊,不由分說替他排了七個黑子。鄒泰來道:“如何擺得這些!真個是要我出醜了!”陳木南道:“我知先生是不空下的,而今下個彩(設個賭注)罷。”取出一錠銀子交聘娘拿著。聘娘又在旁邊,逼著鄒泰來動著。鄒泰來勉強下了幾子。陳木南起首還不覺的,到了半盤四處受敵,待要吃他幾子,又被他占了外勢,待要不吃他的,自己又不得活。及至後來雖然贏了他兩子,確費盡了氣力。鄒泰來道:“四老爺下的高,和聘娘真是個對手。”聘娘道:“鄒師父是從來不給人贏的,今日一般也輸了。”陳木南道:“鄒先生方才分明是讓,我那裏下的過!還要添兩子,再請教一盤。”鄒泰來因是有彩,又曉的他是屎棋,也不怕他惱擺起九個子,足足贏了三十多著。陳木南肚裏氣得生疼,拉著他隻管下了去。一直讓到十三,共總還是下不過。因說道:“先生的棋實是高,還要讓幾個才好。”鄒泰來道:“盤上再沒有個擺法了,卻是怎麼樣好?”聘娘道:“我們而今另有個頑法:鄒師父,頭一著不許你動,隨便拈著丟在那裏就算,這叫個‘憑天降福’。”鄒泰來笑道:“這成個甚麼款?那有這個道理?”陳木南又逼著他下。隻得叫聘娘拿一個白子,混丟在盤上,接著下了去。這一盤,鄒泰來卻殺死四五塊。陳木南正在暗歡喜,又被他生出一個劫來打個不清。陳木南又要輸了。聘娘手裏抱了烏雲覆雪的貓望上一撲,那棋就亂了。兩人大笑,站起身來,恰好虔婆來說:“酒席齊備。”
擺上酒來,聘娘高擎翠袖,將頭一杯奉了陳四老爺,第二杯就要奉師父,師父不敢當,自己接了酒。彼此放在桌上。虔婆也走來,坐在橫頭。候四老爺幹了頭一杯,虔婆自己也奉一杯酒,說道:“四老爺是在國公府裏吃過好酒好肴的,到我們門戶人家那裏吃得慣!”聘娘道:“你看儂(我)媽也韶刀(嘮叨)了!難道四老爺家沒有好的吃,定要到國公府裏才吃著好的?”虔婆笑道:“姑娘說的是,又是我的不是了,且罰我一杯。”當下自己斟著吃了一大杯。陳木南笑道:“酒菜也是一樣。”虔婆道:“四老爺,想我老身,在南京也活了五十多歲,每日聽見人說國公府裏,我卻不曾進去過。不知怎樣像天宮一般哩!我聽見說,國公府裏不點蠟燭。”鄒泰來道:“這媽媽講呆話!國公府不點蠟燭,倒點油燈?”虔婆伸過一隻手來道:“鄒太爺,榧子兒你嗒嗒!他府裏‘不點蠟燭,倒點油燈’!他家那些娘娘們房裏,一個人一個鬥大的夜明珠,掛在梁上照的一屋都亮,所以不點蠟燭!四老爺,這話可是有的麼?”陳木南道:“珠子雖然有,也未必拿了做蠟燭。我那表嫂是個和氣不過的人。這事也容易,將來我帶了聘娘,進去看看我那表嫂,你老人家就裝一個跟隨的人拿了衣服包,也就進去看看他的房子了。”虔婆合掌道:“阿彌陀佛!眼見希奇物,勝作一世人。我成日裏燒香念佛,保佑得這一尊天貴星到我家來帶我到天宮裏走走,老身來世也得人身,不變驢馬。”鄒泰來道:“當初,太祖皇帝帶了王媽媽、季巴巴到皇宮裏去,他們認做古廟。你明日到國公府裏去,隻怕也要認做古廟哩!”一齊大笑。虔婆又吃了兩杯酒,醉了。涎著醉眼說道:“他府裏那些娘娘,不知怎樣像畫兒上畫的美人!老爺若是把聘娘帶了去就比下來了。”聘娘瞅他一眼道:“人生在世上,隻要生的好,那在乎貴賤!難道做官的有錢的女人,都是好看的?我舊年在石觀音庵燒香,遇著國公府裏十幾乘轎子下來,一個個團頭團臉的也沒有甚麼出奇!”虔婆道:“又是我說的不是,姑娘說的是。再罰我一大杯!”當下,虔婆前後共吃了幾大杯,吃的乜乜斜斜(眼睛因困倦眯成一條縫。乜,miē)、東倒西歪。收了家夥,叫撈毛的打燈籠,送鄒泰來家去。請四老爺進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