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四章 病佳人青樓算命呆名士妓館獻詩(2 / 3)

才進了來賓樓門,聽見裏麵彈的三弦子響,是虔婆叫了一個男瞎子,來替姑娘算命。陳木南把人參、黃連遞與虔婆,坐下聽算命。那瞎子道:“姑娘今年十七歲,大運交庚寅,寅與亥合,合著時上的貴人,該有個貴人星坐命。就是四正有些不利,吊動了一個計都星在裏麵作擾,有些啾唧不安,卻不礙大事。莫怪我直談,姑娘命裏,犯一個華蓋星(迷信認為命犯華蓋星就運氣不好),卻要記一個佛名應破了才好。將來從一個貴人,還要戴鳳冠霞帔,有太太之分哩。”說完,橫著三弦彈著,又唱一回,起身要去。虔婆留吃茶,捧出一盤雲片糕、一盤黑棗子來放在桌上,與他坐著。丫頭斟茶遞與他吃著。

陳木南問道:“南京城裏,你們這生意也還好麼?”瞎子道:“說不得,比不得上年了。上年,都是我們沒眼的算命。這些年,睜眼的人都來算命,把我們擠壞了!就是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個陳和甫,他是外路人,自從一進了城,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攔著算了去,而今死了。積作(因作孽而得報應之意)的個兒子在我家那間壁招親,日日同丈人吵窩子(方言,自家人互相吵架),吵的鄰家都不得安身。眼見得我今日回家,又要聽他吵了。”說罷起身道過多謝,去了。一直走了回來,到東花園一個小巷子裏,果然又聽見陳和甫的兒子和丈人吵。

丈人道:“你每日在外測字,也還尋得幾十文錢,隻買了豬頭肉、飄湯燒餅自己搗嗓子(罵人話,吃),一個錢也不拿了來家。難道你的老婆,要我替你養著?這個還說是我的女兒,也罷了。你賒了豬頭肉的錢不還,也來問我要。終日吵鬧這事,那裏來的晦氣?”陳和甫的兒子道:“老爹,假使這豬頭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還錢。”丈人道:“胡說!我若吃了,我自然還。這都是你吃的。”陳和甫兒子道:“設或我這錢已經還過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還人。”丈人道:“放屁!你是該人的錢!怎是我用你的?”陳和甫兒子道:“萬一豬不生這個頭,難道他也來問我要錢?”丈人見他十分胡說,拾了個叉子棍,趕著他打。

瞎子摸了過來扯勸。丈人氣的顫嗬嗬的道:“先生!這樣不成人,我說說他,他還拿這些混帳話來答應我,豈不可恨!”陳和甫兒子道:“老爹,我也沒有甚麼混帳處。我又不吃酒,又不賭錢,又不嫖老婆。每日在測字的桌子上,還拿著一本詩念,有甚麼混帳處?”丈人道:“不是別的混帳。你放著一個老婆不養,隻是累我。我那裏累得起?”陳和甫兒子道:“老爹,你不喜女兒給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罷了。”丈人罵道:“該死的畜生!我女兒退了,做甚麼事哩?”陳和甫兒子道:“聽憑老爹再嫁一個女婿罷了。”丈人大怒道:“瘟奴!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這事才行得。”陳和甫兒子道:“死是一時死不來。我明日就做和尚去。”丈人氣憤憤的道:“你明日就做和尚!”瞎子聽了半天,聽他兩人說的,都是堂屋裏掛草薦,不是話,也就不扯勸,慢慢的摸著回去了。

次早陳和甫的兒子剃光了頭,把瓦楞帽賣掉了,換了一頂和尚帽子戴著來到丈人麵前,合掌打個問訊道:“老爹,貧僧今日告別了!”丈人見了大驚,雙雙掉下淚來,又著實數說了他一頓。知道事已無可如何,隻得叫他寫了一張紙,自己帶著女兒養活去了。陳和尚自此以後,無妻一身輕,有肉萬事足。每日測字的錢,就買肉吃,吃飽了,就坐在文德橋頭測字的桌子上念詩,十分自在。

又過了半年,那一日正拿著一本書在那裏看,遇著他一個同夥的測字丁言誌來看他。見他看這本書,因問道:“你這書是幾時買的?”陳和尚道:“我才買來三四天。”丁言誌道:“這是鶯脰湖唱和的詩。當年胡三公子約了趙雪齋、景蘭江、楊執中先生,匡超人、馬純上一班大名士,大會鶯脰湖,分韻作詩。我還切記得,趙雪齋先生是分的‘八齊’。你看這起句‘湖如鶯脰夕陽低’,隻消這一句便將題目點出。以下就句句貼切,移不到別處宴會的題目上去了。”陳和尚道:“這話要來問我才是,你那裏知道?當年鶯脰湖大會也並不是胡三公子做主人,是婁中堂家的三公子、四公子。那時,我家先父就和婁氏弟兄是一人之交(至交)。彼時大會鶯脰湖,先父一位,楊執中先生、權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夫先生、張鐵臂、兩位主人,還有楊先生的令郎,共是九位。這是我先父親口說的。我倒不曉得?你那裏知道?”丁言誌道:“依你這話,難道趙雪齋先生、景蘭江先生的詩,都是別人假做的了?你想想,你可做得來?”陳和尚道:“你這話尤其不通。他們趙雪齋這些詩是在西湖上做的,並不是鶯脰湖那一會。”丁言誌道:“他分明是說‘湖如鶯脰’,怎麼說不是鶯脰湖大會?”陳和尚道:“這一本詩,也是彙集了許多名士合刻的。就如這個馬純上,生平也不會作詩,那裏忽然又跳出他一首?”丁言誌道:“你說的都是些夢話!馬純上先生、蘧夫先生做了不知多少詩,你何嚐見過!”陳和尚道:“我不曾見過,倒是你見過?你可知道鶯脰湖那一會,並不曾有人做詩?你不知那裏耳朵響,還來同我瞎吵!”丁言誌道:“我不信。那裏有這些大名士聚會,竟不做詩的?這等看起來,你尊翁也未必在鶯脰湖會過。若會過的人也是一位大名士了,恐怕你也未必是他的令郎!”陳和尚惱了道:“你這話胡說!天下那裏有個冒認父親的?”丁言誌道:“陳思阮,你自己做兩句詩罷了,何必定要冒認做陳和甫先生的兒子?”陳和尚大怒道:“丁詩,你‘幾年桃子幾年人’!跳起來通共念熟了幾首趙雪齋的詩,鑿鑿的就呻著嘴來講名士。”丁言誌跳起身來道:“我就不該講名士,你到底也不是一個名士。”兩個人說戧了,揪著領子一頓亂打。和尚的光頭被他鑿了幾下,鑿的生疼。拉到橋頂上,和尚眊(mào,眼睛昏花)著眼,要拉到他跳河,被丁言誌搡了一交,骨碌碌就滾到橋底下去了。和尚在地下急的大嚷大叫。

正叫著,遇見陳木南踱了來,看見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樣,慌忙拉起來道:“這是怎的?”和尚認得陳木南,指著橋上說道:“你看這丁言誌無知無識的,走來說是鶯脰湖的大會,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講明白了。他還要死強,並且說我是冒認先父的兒子。你說可有這個道理?”陳木南道:“這個是什麼要緊的事!你兩個人也這樣鬼吵。其實,丁言老也不該說思老是冒認父親。這卻是言老的不是。”丁言誌道:“四先生,你不曉得。我難道不知道他是陳和甫先生的兒子?隻是他擺出一副名士臉來,太難看。”陳木南笑道:“你們自家人,何必如此?要是陳思老就會擺名士臉,當年那虞博士、莊征君怎樣過日子呢?我和你兩位吃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當下拉到橋頭間壁一個小茶館裏,坐下吃著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