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儒林外史》所寫的名士至此已是末流之品了,如陳木南僅是妓女用來破俗之物,陳和尚、丁誌言就更不入流了。名士風流殆盡,令作者痛徹心肺。
陳和尚是陳和甫之子,他子承父業,以測字算卦為生。然而,其父尚能結交達官貴人,混跡於儒林名士之中,甚而至於以名士自居。陳和尚也擺出一副名士臉來,實在是自欺欺人。他終日油腔滑調,既沒有家庭責任感,也不懂得遵守基本的倫理規範。尤為可笑的是,他還以為自己的名士派頭比常人高出一等,可悲、可憐。
“呆名士”丁言誌的不通世情更令人大跌眼鏡。他不僅為了名士的身份而和陳和尚大打出手,還幻想名士與名妓詩酒唱和的風流韻事。他妄想和聘娘切磋詩藝,結果談詩不成,反遭羞辱,聘娘無情地粉碎了他的“才子佳人兩相歡”的美夢。丁言誌二十個銅板的身價太卑微了,簡直有辱聘娘名妓的身份。現實與夢想的距離就是如此頑強地橫亙在丁言誌的人生麵前。
話說聘娘同四老爺睡著,夢見到杭州府的任,驚醒轉來窗子外已是天亮了。起來梳洗,陳木南也就起來。虔婆進房來問了姐夫的好。
吃過點心,恰好金修義來,鬧著要吃陳四老爺的喜酒。陳木南道:“我今日就要到國公府裏去,明日再來為你的情罷。”金修義走到房裏,看見聘娘手挽著頭發還不曾梳完,那烏雲鬌,半截垂在地下,說道:“恭喜聘娘!接了這樣一位貴人。你看看,恁般時候,尚不曾停當,可不是越發嬌懶了!”因問陳四老爺:“明日甚麼時候才來?等我吹笛子叫聘娘唱一隻曲子與老爺聽。他的李太白《清平三調》,是十六樓沒有一個賽得過他的。”說著,聘娘又拿汗巾替四老爺拂了頭巾,囑咐道:“你今晚務必來,不要哄我老等著。”
陳木南應諾了。出了門,帶著兩個長隨回到下處。思量沒有錢用,又寫一個劄子,叫長隨拿到國公府裏向徐九公子再借二百兩銀子湊著好用。長隨去了半天回來,說道:“九老爺拜上爺:府裏的三老爺方從京裏到,選了福建漳州府正堂,就在這兩日內,要起身上任去。九老爺也要同到福建任所料理事務。說銀子等明日來辭行自帶來。”陳木南道:“既是三老爺到了,我去候他。”隨坐了轎子,帶著長隨來到府裏。傳進去,管家出來回道:“三老爺、九老爺,都到沐府裏赴席去了。四爺有話說,留下罷。”陳木南道:“我也無甚話,是來特候三老爺的。”陳木南回到寓處。
過了一日,三公子同九公子來河房裏辭行,門口下了轎子。陳木南迎進河廳坐下。三公子道:“老弟,許久不見,風采一發倜儻。姑母去世,愚表兄遠在都門,不曾親自吊唁。幾年來,學問更加淵博了。”陳木南道:“先母辭世三載有餘。弟因想念九表弟文字相好,所以來到南京朝夕請教。今表兄榮任閩中,賢昆玉同去,愚表弟倒覺失所了。”九公子道:“表兄若不見棄,何不同到漳州?長途之中倒覺得頗不寂寞。”陳木南道:“原也要和表兄行行。因在此地還有一兩件小事,俟兩三月之後再到表兄任上來罷。”九公子隨叫家人取一個拜匣,盛著二百兩銀子送與陳木南收下。三公子道:“專等老弟到敝署走走,我那裏還有事要相煩幫襯。”陳木南道:“一定來效勞的。”說著吃完了茶,兩人告辭起身。陳木南送到門外,又隨坐轎子到府裏去送行。一直送他兩人到了船上才辭別回來。
那金修義已經坐在下處,扯他來到來賓樓。進了大門,走到臥房,隻見聘娘臉兒黃黃的。金修義道:“幾日不見四老爺來,心口疼的病又發了。”虔婆在旁道:“自小兒嬌養慣了,是有這一個心口疼的病,但凡著了氣惱就要發。他因四老爺兩日不曾來,隻道是那些憎嫌他,就發了。”聘娘看見陳木南,含著一雙淚眼總不則聲。陳木南道:“你到底是那裏疼痛?要怎樣才得好?往日發了這病,卻是甚麼樣醫?”虔婆道:“往日發了這病,茶水也不能咽一口。醫生來撮了藥,他又怕苦,不肯吃。隻好頓了人參湯,慢慢給他吃著,才保全不得傷大事。”陳木南道:“我這裏有銀子,且拿五十兩放在你這裏,換了人參來用著。再揀好的換了我自己帶來給你。”那聘娘聽了這話,挨著身子靠著那繡枕,一團兒坐在被窩裏,胸前圍著一個紅抹胸,歎了一口氣,說道:“我這病一發了,不曉得怎的就這樣心慌?那些先生們說是單吃人參又會助了虛火,往常總是合著黃連煨些湯吃,夜裏睡著才得合眼。要是不吃,就隻好是眼睜睜的一夜醒到天亮。”陳木南道:“這也容易。我明日換些黃連來給你就是了。”金修義道:“四老爺在國公府裏,人參、黃連論秤稱也不值甚麼,聘娘那裏用的了!”聘娘道:“我不知怎的,心裏慌慌的,合著眼就做出許多胡枝扯葉的夢,清天白日的,還有些害怕。”金修義道:“總是你身子生的虛弱,經不得勞碌,著不得氣惱。”虔婆道:“莫不是你傷著什麼神道?替你請個尼僧來禳解(迷信的人向鬼神祈禱消除災殃)禳解罷。”
正說著,門外敲的手磬子響。虔婆出來看,原來是延壽庵的師姑本慧來收月米。虔婆道:“阿呀!是本老爺(此為對和尚、尼姑的尊稱),兩個月不見你來了。這些時,庵裏做佛事忙?”本師姑道:“不瞞你老人家說,今年運氣低。把一個二十歲的大徒弟前月死掉了,連觀音會,都沒有做的成。你家的相公娘好?”虔婆道:“也時常三好兩歹的,虧的太平府陳四老爺照顧他。他是國公府裏徐九老爺的表兄,常時到我家來。偏生的聘娘沒造化,心口疼的病發了。你而今進去看看。”本師姑一同走進房裏。虔婆道:“這便是國公府裏陳四老爺。”本師姑上前打了一個問訊。金修義道:“四老爺,這是我們這裏的本師父,極有道行的。”
本師姑見過四老爺,走到床麵前來看相公娘。金修義道:“方才說要禳解,何不就請本師父禳解禳解?”本師姑道:“我不會禳解,我來看看相公娘的氣色罷。”便走了來一屁股坐在床沿上。聘娘本來是認得他的,今日抬頭一看,卻見他黃著臉、禿著頭,就和前日夢裏揪他的師姑一模一樣,不覺就懊惱起來。隻叫得一聲“多勞”,便把被蒙著頭睡下。本師姑道:“相公娘心裏不耐煩,我且去罷。”向眾人打個問訊出了房門。虔婆將月米遞給他。他左手拿著磬子,右手拿著口袋去了。
陳木南也隨即回到寓所,拿銀子叫長隨趕著去換人參、換黃連。隻見主人家董老太拄著拐杖出來,說道:“四相公,你身子又結結實實的,隻管換這些人參、黃連做什麼?我聽見這些時,在外頭憨頑。我是你的房主人,又這樣年老,四相公,我不好說的。自古道:船載的金銀填不滿煙花債。他們這樣人家是甚麼有良心的!把銀子用完他就屁股也不朝你了。我今年七十多歲,看經念佛,觀音菩薩聽著,我怎肯眼睜睜的看著你上當不說!”陳木南道:“老太說的是,我都知道了。這人參、黃連,是國公府裏托我換的。”因怕董老太韶刀,便說道:“恐怕他們換的不好,還是我自己去。”走了出來,到人參店裏尋著了長隨,換了半斤人參、半斤黃連,和銀子就像捧寶的一般捧到來賓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