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目中,秦始皇是個泥瓦匠,首創了長城。而到了明朝,又把這門祖傳的手藝給發揚光大了。朱元璋主張“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他的後代也一直熱衷於土木工程。“明修長城清修廟”,明朝是長城的又一個黃金時代。從隆慶元年(1567年)開始,調集了數十萬士卒和民工,在東起山海關、西至鎮邊(今昌平縣西)兩千多裏的拱衛帝都的防線上,對原有的邊牆(明初大將徐達所築)進行翻修改建,直到萬曆十五年(1587年)才竣工。你猜工頭是誰?戚繼光——就是戰勝了海上倭寇的那員名將。他被調來擔任薊州總兵。
密雲作為京都的東北大門,是北京及華北通向東北鬆遼大平原的交通要道。而自古即是兵家必爭之地的古北口,更成為“南衛京畿護燕趙,北防虎狼裹關山”的鎖鑰重鎮。“密雲縣的長城,長達四百二十五華裏,在全國來說,密雲縣也是擁有長城最長的縣分之一……戚繼光此次修城,把密雲一帶的長城,作為重要防線,特殊加工整修,不論在建築藝術上,還是建築質量上,都有許多獨特之處,可稱明代長城精華之最了。”(李大儒語)我知道古北口關堪稱榜樣中的榜樣:共有三道長城,三道關門——其中包括一水門(又稱水關),是明代長城中獨一無二的水門關。我特意繞到這著名的水關前看了看,發現損壞得很厲害,況且河水已斷流,隻剩下幹枯的河床——這是一座已渴死了的水關!
北京以北的邊牆,是名將修築的名城——先是徐達,繼而是戚繼光。徐達是把元順帝驅逐出北京的大明開國元勳,至於戚繼光,無論早期在東南沿海,還是後來調防北方邊陲,都仿佛是長城的影子。可惜,在這段重修的長城完工之後不久,戚繼光也死了。根據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裏的說法:“這陽曆1588年1月17日清晨,將星西殞……30年後,本朝的官兵和努爾哈赤的部隊交鋒,缺乏戚南塘將軍苦心孤詣擬訂的戰術和強調的組織紀律,結果是眾不敵寡。茲後八旗軍作為一股新生力量崛起於白山黑水之間,其取本朝而代之,也隻是遲早的問題了。”我在心理上把戚繼光視為這段明代長城的守護神。當然,大明最後的沒落,絕非哪個人或哪段長城所能挽救的。戚繼光絕對不會相信:他至死都在苦心經營的長城,若幹年之後,居然會成為一道在東方提前出現了的“馬其諾防線”,成為一個經不住推敲的神話。下一個王朝的皇帝,會將它視為懦夫的積木、兒童的玩具。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大明的開始與結局:雖然元順帝出居庸關逃走了,被趕回漠北,可彈指一揮間,另一個遊牧民族又從山海關打進來了。這就是長城的光榮與悲哀。
當郊遊的車輛在古北口關前急刹車時,你猜坐在車中的我想到了什麼?我想到了張明敏唱過的一句歌詞:“勒馬長城,勒不住我思念情深……歌名已記不清了。好像還唱到”黃沙蕩蕩呀什麼的。是的,我也在勒馬長城。勒馬長城似乎比勒馬懸崖還要驚險、還要刺激。因為你將同時麵臨金戈鐵馬的曆史,和腥風血雨的往事。麵臨國破山河在,和城春草木深(下意識地成為杜甫的替身)。麵臨大漠孤煙直,和長河落日圓——麵臨怎麼也讀不完的古代邊塞詩。
勒馬長城,你就能與霍去病、李廣、嶽飛、陸遊、辛棄疾、文天祥、戚繼光、史可法乃至楊靖宇重逢。
勒馬長城,你看見了秦時明月漢時關,看見了金木水火土、唐宋元明清,看見了蘆葦蕩和青紗帳,看見了雞毛信和紅櫻槍,看見了悲歡離合、陰晴圓缺……
勒馬長城,你的手在顫抖,你的心也在顫抖。而長城本身,就是一根更為強勁的疆繩——民族的韁繩。和風拔河,和黑暗拔河,和災難拔河。隻要稍有疏忽,曆史就會像脫疆的野馬一樣狂奔,無數生靈遭受鐵蹄的蹂淩……因為長城的緣故,古老的中國更像是一個忍辱負重的纖夫,肩膀上被勒出一道道的血印。
長城啊,露天的軍事博物館,良心的試金石,無字的紀念碑,停擺的鍾——指針永遠指向昨天。一個民族漫長的回憶錄。
今天,我也像許多消失的英雄一樣,在長城前勒馬,在長城下放牧。
車往回開,繼續尋找去霧靈山的路。霧靈山屹立於北京市密雲縣與河北省的交界處。清代聖祖仁皇帝曾賦詩《曉發古北口望霧靈山》:“流吹淩晨發,長旗出塞分。運峰猶見月,古木半籠雲。地迥疏人跡,山回簇馬群。觀風當夏景,澗草自含薰。”隻是如今的霧靈山已作為一自然保護的森林公園。我們的轎車可比大清皇帝的馬隊快多了,沒一會工夫就抵達了山腳下的曹家路村。
俗話說靠山吃山,曹家路村沾了霧靈山的光,靠旅遊經濟發展起來了。農民們紛紛把自家的四合院改造成民俗旅館,供遠道而來的遊客食宿。我們幾個人有幸在燒得滾燙的大炕上過了一夜,連夢都散發出烤玉米的香味。
第二天早起,在村子周圍逛了一圈,發現不少處古長城的遺跡。有時一抬頭,看見迎麵的山頭上孤零零地聳立著一座穹窿頂的敵樓,像戴著一頂威風凜凜的帽子。由於綿延的城牆湮沒了,這懸崖上的樓便顯得尤其突兀——讓人猜測當年戰士是怎麼爬上去的(不會是天兵天將吧?)其實這並不奇怪。長城在密雲全縣左盤右屈,沿線共有敵樓、戰台666座,幾乎扼守了所有的交通要衝和險要山頭。隻可惜,由於修路、蓋房子,大段大段城牆被拆毀了,或者留下醒目的路口。我多次目睹農民家的屋脊後麵露出半裁城牆的橫切麵,抑或在牆根下蓋起的豬圈——長城就這樣被糟踏著。好在它早已寵辱皆忘。
向村民打聽,才知道曹家路原本是長城一道關隘的名稱。那時候關隘的裏側一般都築有用於屯兵養馬、聚草存糧、駐紮後援部隊的戍堡——也就逐漸形成了後來的曹家路村。村子的外圍原本有城牆環衛的,解放後拆掉了。有路牌的村口,原本是城門的位置。可見曹家路村的前身是戍邊的兵營,說不清從何時起轉為民用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相當一部分土著居民是明清時邊防軍人的後裔。了解到這點之後,我果然察覺路遇的村民眉宇間都不乏英武之氣——哪怕是一個拎著鏟子拾糞的羊倌。
曆代的長城,也養活了不少人啊。沿著長城的藤蔓,像結果子一樣,產生了大大小小的村落。曹家路村,在我眼中是一個香噴噴的大南瓜。我居然在這大南瓜裏美美地睡了一覺。連夢中流的涎水都是甜絲絲的。
勒馬長城,枕戈待旦抑或解甲歸田,是兩種不同的詩意。這也構成了戰爭與和平的區別。在曹家路村,我看見了戰爭與和平的分水嶺:一邊是烽火樓台的長城,一邊是炊煙嫋嫋的民居。
跟早已成為旅遊熱點的居庸關、司馬台相比,古北口更富有一種滄桑的美。這恐怕因為它缺乏修繕、多有殘損,看上去像是曆史的孤兒或棄婦,蓬頭垢麵。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古北口一帶的長城是不收門票的,如同尚未被圈養起來的野生動物,有時候突然冒出來,嚇你一跳——一眨眼又找不見了。而居庸關呀什麼的,已被馴化為撩撥遊客雅興的寵物,有點假,有點做作,讓人懷疑是精心搭設的電影布景。
當然,我並不是說居庸關有什麼不好,我說的是氣氛——因為人流如織,快變成露天的大雜院了。至於居庸關本身,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所謂的居庸關,縱深四十裏,俗稱關溝——在我眼中就像是群山夾峙間的一條漫長的胡同。古北口倚托著燕山山脈,居庸關則屬於太行山係——是其八條自然通道之一。自南口(又叫夏口或下口)入山,北口就是八達嶺。共有四重關隘:南口關城、居庸關長城、上關關城、北門鎖鑰關城。早在《後漢書》裏就有記載:建武十五年徒雁門、代、上穀三郡民置常山居庸關以東。《唐書》裏也提及幽州昌平西北三十五裏有納欣關(即居庸關)。它很久以前就已是一座明星式的關城:《淮南子》稱之為天下九塞之一,《金史》也把中都的居庸與秦之淆函、蜀之劍門相提並論,開容其險峻。至於今天,則把居庸關的八達嶺樹立為北京長城的表率,俗話說“不到長城非好漢”,已主要指爬八達嶺。於是八達嶺長城帶有“勞模”的意味,每天都有數不清的遊人吭哧吭哧地爬呀爬,為了到山頂滿足一番虛榮心。我真擔心:總有一天長城會被爬塌的。好在它也受到最舍得下本錢的維修——我不知道八達嶺的城磚有多少塊是舊有的,又有多少塊是後來添加的。既然存此疑慮,我索性將其視為贗品。
居庸關幾度成為曆史的休止符:金兵是從這裏打進來的,元兵是從這裏打進來的(後來也是由這裏退場的),李自成是從這裏打進來的……破關之後,北京城自然也像核桃仁一樣暴露出來了,任人取舍。但也不能完全責怪居庸關的失職,專門有人為其辯護:“此城非不高,兵非不多,糧非不足也;國法不行,而人心去也。”恐怕正因為受此害影響,康熙才把長城視為無關痛癢的贅肉。
在居庸關通往北京城的途中,有一尊李自成快馬加鞭的紀念塑像。(後人樹立的)。他正如探囊取物般直奔紫禁城的太和殿而去,渴望在龍椅上歇歇腳。可是他為什麼忽然勒住了馬,永遠地停留在過程之中——成為一尊令人慨歎不已的雕塑。打江山很容易,坐江山很難,於是像李闖王這樣的英雄人物,也隻能勒馬長城了——也隻能留下無法彌補的缺憾。每逢看見這尊銅像,我總要想恨鐵不成鋼:李闖王,你為什麼偏偏要在衝刺的時候,在關鍵的時候,勒住了自己的馬?你為什麼不更上一層樓,一覽眾山小?或許,不是你勒馬,而是你本身被一根看不見的疆繩給勒住了,你被小農意識所製約。這就是曆史:差一點點火候都不行!
在這一點上,當代偉人毛澤東則要高明得多。他1949年離開西柏坡前往北平,特意做了個報告,大意為“我們不能學李自成”以及“要防止糖衣炮彈”之類。他在慶祝攻克國民黨老巢南京的勝利時,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以“造反派”的身份攻克帝都,並且還逼死了皇帝——這就是李自成。他不僅做了梁山好漢宋江所不敢做的夢(“殺了鳥皇帝”),而且他那種“擒賊要擒王”的勇氣與魄力,恐怕連後來的洪秀全也要自歎弗如。難怪當時有迂腐的儒生感歎:“這人為千古曆來流寇所未有。他的猖獗,除是唐末五代之間黃巢一個人可以比得他住,餘外就沒有與他比的了。”
明崇禎十七年(1644年)二月,揭竿而起的李闖王自西安發兵,經過山西大同,直逼居庸關。目標很明確:“今大兵既興,誌在與朱明共爭天下,若破北京,則國皆為我有關。”過關斬將之後,於三月十六日圍困了笈笈可危的北京城。三月十八日傍晚攻克廣寧門(今廣安門),導致山窮水盡的崇禎皇帝吊死在一棵樹上——他自盡前還在推卸責任:“君非亡國之君,臣是亡國之臣。”第二天早晨,李自成率領大部隊通過大明門(即天安門),像夢遊一樣進入紫禁城。據說頭戴白色氈笠、身穿藍布箭衣、騎著烏龍馬的李闖王,張弓搭箭,輕而易舉地射中了城樓上的門匾——以這禮儀性的動作來象征一個農民對一個王朝的致命一擊!這一箭戳穿了泱泱大朝的脊梁骨,以及那曾經不可一世的神話。可惜呀可惜,明代不遺餘力地修築了二百餘年的長城,簡直像紙老虎一樣,在瞬間就垮台了。長城是它的墓誌銘。
李自成騎馬跨越長城之間,想些什麼?已不可知了。正如自居庸關至北京城途中的那尊闖王塑像——表情模糊、高深莫測。想當皇帝是肯定的,想搜羅點糧銅也是可以理解的,錯隻錯在他還想到了衣錦還鄉(典型的中國暴發戶的理想)——榮宗耀祖,並且讓街坊四鄰羨慕。這一點是有史料可查的。李自成認為“十個燕京也比不上一個西安”,可見他並不情願在北京安家落戶(“北京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北京對於他來說不過是中途遇見的最大的一座客棧、飲馬、歇腳、飽餐一頓之後,還是要打道回府。當然,最好是把此地的寶貝全搬運回去。所以他特設“比餉鎮撫司”,向明王朝的皇親國戚、遺老遺少們追索贓銀助餉,共獲白銀七千餘萬兩——僅此就讓他喜上眉梢了。如此地易於滿足——這樣的胸襟,確實顯得有點小了。
李自成過於看重銀兩,卻忽略了長城。他把幾萬名太監哄出紫禁城,就感到天空地廣,可以高枕無憂了,卻一點沒把山海關外的邊患當回事。他未慎重對待遠處黑雲壓城城欲摧之態勢。其實,長城的城磚比他孜孜以求的那些金銀玉器重要得多。一旦大牆頹塌,則玉碎宮傾,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