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陵周圍,另有十二陵,皆是朱棣的龍子龍孫及後裔。他們先後繼承了朱棣的遺產——紫禁城及金鑾殿,不僅模仿其生,而且模仿其死,一律大興土木占地修建陵墓,並且大肆聚斂用於殉葬的寶物,恨不能將人世間的黃金美玉、綾羅綢緞全部隨身帶走。長陵的寶藏尚是個謎,而萬曆皇帝的定陵已於1956年發掘了,出土大量殉葬品:光錦緞料就達160匹,皇帝的王冠及龍袍皆以金絲金線繡織而成,連皇後的鳳冠都不同凡響——鑲嵌寶石百餘塊、珍珠五千餘顆。簡直準備在九泉之下開珠寶店了!與之相比,連閻王爺都顯得像是窮光蛋了。
定陵在十三陵中尚屬中等規模的,為從房山西南的大石窩運來一塊造丹陛用的石料(長3丈厚5尺),兩萬搬運工足足拖了28天(詳見賀盛瑞《兩宮鼎建記》)。其總共耗費多少人力可想而知。還有裕陵、茂陵、泰陵、康陵、永陵、昭陵、慶陵、德陵等等呢?據史料記載:規模較小的獻陵動用軍夫、工匠23萬人,在前十二陵中最小的景陵也用了10萬人。每修一陵,都會使無數工匠勞累而死。例如在修長陵過程中,朱棣曾派專人去天壽山工地宣讀他寫的祭文以示慰藉,由此可見一斑。為死人修墳,不知要浪費多少人力物力,以及累死多少活人——這就是中國曆史上長夜般的愚昧與黑暗。死亡居然比生命更重要、比生活更重要——帝王們的死亡觀念,是今人無法理喻的。他們在給自己修築一座座陵墓的同時,無形中也使中國漫長的君主製時代逐漸陷入一座巨大的墳墓——封建社會在帝王們的奢侈與昏庸中走向末日。人類的發展史就是文明與野蠻相搏鬥的過程——文明最終成為野蠻的掘墓人。皇帝終於死了!
從另一重意義上來講,在皇帝全部死光之後,文明才真正地誕生、真正地成形。它首先是從帝王的墳墓裏掙紮而出的。
這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不禁聯想到那位始皇帝了。秦始皇築長城,雖然累死過許多民夫,本意還是好的:為了蔭庇麾下的芸芸眾生,抵禦外族的鐵蹄。至少不能算絕對的自私。況且,在民間傳說中:孟薑女一哭,長城就倒了。
拿長城跟十三陵相比,頓時顯出明代皇帝們的荒淫與利己。這僅僅是供一個人享用的“長城”。一個人,用子民的鮮血與骸骨,為自己營造的凱旋門。而且,當時又有哪位寡婦,敢於趴在這血腥的墳頭上痛哭、控訴呢?連哭訴的自由都沒有。
明代甚至沿用過金、元時期少數民族的妃嬪殉葬製度(直至英宗死前才遺詔廢止),這是漢、唐、宋的帝王所不敢做的事情。今十三陵德陵東南的東井與定陵西北的西井(當地俗稱東、西娘娘宮),尚存紅粉牆綠琉璃瓦的建築遺址,即永樂皇帝殉葬嬪妃們的埋葬之地。真夠狠心的——居然選擇如此美麗而又鮮活的犧牲品。皇帝死了,對女色的貪婪都不曾削弱——把活人也當作珠寶玉器一樣打包帶走(“吃不了兜著走”?)“妃嬪當死之日,皆餉之於庭,餉綴,俱引升堂,哭聲震殿閣。堂上置小木床,使立其上,掛繩圍於其上,以頭納其中。遂去其床,皆雉頸而死。”(見朝鮮《李朝實錄·世宗實錄》)這些美人,是在為皇帝哭呢,還是為自己哭?哭又有什麼用?十三陵光靠哭是哭不倒的。
帝王的墳墓建立在人民的累累白骨上,他們的光榮總是拖曳著濃得化不開的陰影。
一座,接一座……我把十三陵跑了個遍。頗有感喟:幸虧明朝的國運不是無限的,否則如此這般無窮盡地蓋下去,還不把郊外的良田都占滿了?還不把民眾給榨幹了?什麼大理石門麵、漢白玉拱券、花崗岩台基,還不都是用民脂民膏堆砌的嘛。
僅這十幾位皇帝,就折騰得那數百年間的老百姓夠受的了。
我實在弄不懂:顧炎武這樣的有識之士,怎麼也會趴在皇帝的墳頭上哭?況且不是控訴、聲討,而是哀悼。
書生的哭,有時比宮女的哭還要來得曖昧。
顧炎武是明亡後改名炎武的,參加過抗清鬥爭。清順治十六年(1659年),他47歲,可能感到沒戲了(回天無力),就從江蘇昆山來到北京,首先拜謁的自然是象征漢族統治的明陵——肯定磕了好幾個響頭。在剩餘的19年時光,他始終未遠離其左右,六謁十三陵,寫下《昌平山水記》、《京東考古錄》等詩文,無形中成了明王朝最著名的守陵人之一。
“行宮已頹壞,禦路徒悲涼。每陵二太監,猶自稱司香……春秋祭碑下,共用一豕羊。”十三陵的頹廢落魄,大大刺激了顧炎武的淚腺。他以淚水祭奠,以哭腔懷念過去的好時光。
其實,那十幾位皇帝,真值得他這麼哭嗎?完全是鐐銬般的忠君思想在作怪。
被罷黜的先帝們,已無法領他的情了。
他是這樣哭崇禎的思陵:“天禍降宗國,滅我聖哲王。渴葬池水南,靈宮迫妃殤。上無寶城製,周幣唯磚牆……下階拜稽首,出涕雙浪浪。”其實崇禎不過是一個無能的吊死鬼。其屍骨被幾位當地士紳從煤山的“罪槐”上解下,裝在合夥湊錢買的廉價柳木棺裏運至昌平,草葬在早夭的貴妃田氏墓地。曾經橫征暴斂的朱明王朝,到最後,連一副好點兒的棺材板都買不起。還要靠慈善家的憐憫與捐助。
也算是報應吧?
東郭先生們呀,對待這一吃人的家族,其實大可不必心軟。
無論舊的皇帝抑或新的皇帝,死的皇帝抑或活的皇帝,終究是獸性的。難道忘記被他們敲骨吸髓的時候了嗎?血都快要被抽幹了,幹嗎還要為之掬一捧淚呢?
李自成破居庸關、陷昌平,先占領了明陵,然後才撞開北京城、逼死深宮大院裏的崇禎。如用下象棋的行話,可謂狠狠“將”了大明王朝一“軍”,皇帝都被“將”死了,連祖墳也遭到踐踏。黃泉之下的朱棣諸輩,恐怕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搜刮民脂民膏塑造的陵墓,自己的豐碑偉績,會被一群自陝西湧來的“泥腿子”踩在腳下。可見沒有什麼是不朽的。“明崇禎末昌平諸陵為李自成殘毀。不獨龕帳全無,神主亦不知何時被人竊去。”(見乾隆的禦詩原注)李闖王縱馬在皇家的祖墳奔馳,一定充滿了複仇的快感。這是曆朝曆代的造反者所憧憬的。我是如此認為的:隻有暴君才能培養出暴民,隻有暴政才能引發出暴動……李自成雖損壞了一些文物,我從感情上還是可以理解的,還是要替他辯護。至少,這是對獨裁的王權必要的警告。給皇帝提個醒兒:即使為了自身的安全與清靜,請勿擾民,更不可施暴!
否則,所有的皇帝還不全像法國大革命中被推上斷頭台的路易某世那樣無法無天,大言不慚:“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
煤山(今景山),是崇禎的斷頭台——他聰明之處在於提早自縊了。他的死,回避了觀眾,也就減少了幾分羞辱。崇禎絕對預料不到朱明的千秋基業會毀於一旦,他生前未來得及替自己挑選陵址。隻好借田妃墓為其葬身之地。陵前的神功聖德碑,尚是清朝皇帝替他樹立的(惺惺相惜?),碑文自然也是補寫的——其實,這敗家子有何功何德可書?在十三陵中,思陵不僅形製特殊,而且亦顯簡陋。猶如落日之蒼涼。思陵之“思”,除了徒勞的思念之外,還應有反思之意:亡國之君,確實應該在地獄中好好反省反省了。後世的帝王,更應視思陵為警戒:凡事皆應三思而後行——否則會死得很慘的。可惜,大清王朝雖曾給思陵立傳樹碑,並未真正地汲取教訓。其結局並不見得比大明好到哪裏。從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到八國聯軍攻進紫禁城——兩度使皇帝(鹹豐與光緒)落荒而逃,真夠窩囊的。至於昏庸的慈禧太後(中國特色的埃及妖後抑或葉卡捷琳娜女皇),不隻對亡國負有罪責,而且儼然已賣國了——割了多少地,賠了多少款,簽署了多少喪權辱國的條約?等於把祖傳的長城都賣掉了——長城這一威武、尊嚴的概念已名存實亡,長城在晚清,純粹是消極的擺設……
十三陵是十三位皇帝的陰陽宅。也可以說,是他們死後所擁有的地下皇宮——另一種意義上的紫禁城?
他們終究要搬這麼一次家。
給皇帝搬家可真夠費事的。金棺玉床,寶鼎香爐,霓裳羽衣,銅車石獸,甚至連鋪蓋卷都不能遺漏。還有數量驚人的“零花錢”——隨葬的貨幣。一切的一切,皆遵循視死如生的禮製。
以定陵為例,僅建設費即達白銀800餘萬兩。更別提其餘無價的殉葬品了。
生活用品一應俱全。皇帝的幽靈,若是在金碧輝煌的地宮行走,一定會覺得很舒適吧?
隻可惜我們無法了解到他死後的感受。
每次參觀已發掘的定陵呀什麼的,我都懷疑自己進入了皇帝陰森的夢境,忍不住打一個冷顫。而回到地麵,我會加倍地熱愛民主時代的陽光。做一棵野草、一片綠葉也是幸福的。
皇帝即使死了,我也不願成為他的鄰居。就讓他繼續孤家寡人吧。既然他生前享盡了喧鬧與繁華,此時尤應好好品嚐孤獨的滋味。就讓他的遊魂永遠與神路兩側的石人石獸作伴。
秦始皇修驪山墓,殺工匠滅口,因而所有的秘密惟獨沉默的兵馬俑知曉。在十三陵,昭陵一側,有月牙城——俗稱啞巴院。玄宮封門之後,設計師及裝修工皆被關在這裏,強迫服藥,全部變成啞巴,有口難言。據說這一招對防範盜墓很有效。況且比殺人如麻的秦始皇已進步了一些,文明了許多。
豈止工匠,石人石獸乃至十三陵本身,不都是曆史的啞巴嗎?雕欄玉砌,西風殘照,一律啞口無言。
皇帝活著時聽不見逆耳的忠諫,死後所需要的,同樣是一群啞巴。他希望自己是眾多愚民中惟一的智者。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帝製最終被推翻,乃是民眾之覺悟。
今天,麵對這沉默的世界,我算是盡興地耍一回“貧嘴”了。也真正體會到被解放的感覺。
十三陵,你聽見奴隸的控訴了嗎——我願意作昔日的奴隸們的代言人。
我代表那些累疲的、冤死的、被愚弄與奴役的靈魂,發出遲到的吼聲。
終於,可以把皇帝的墳墓踩在腳下了,把它當作被推倒了神像的破廟一樣來參觀——不再叩頭行禮,不再歌功頌德,不再示愛效忠……而更多的是在深思。膝蓋與筋骨不再扭曲、疲軟,方可以平等地打量這一係列被從聖壇上驅逐下來的人,這一係列遙遠的“半神”。透視皇帝也就等於透視曆史,透視我們自己——曾經怎樣屈從於恥辱的命運,曾經怎樣無奈地犧牲,犧牲自己的勞動也犧牲自己的情感……
在帝製被廢棄之後,才真正迎來屬於無神論者的春天。
十三陵早已斷了香火。
除明十三陵外,北京附近的帝王陵尚有金陵、清東陵(位於今河北遵化)等等。
位於西南郊房山的金陵,係金王朝(1115-1234年)的皇家陵區,葬有金代始祖至章宗17個皇帝、後妃及諸王,是比明十三陵早約400年的北京第一個皇陵區。如今,地麵建築已傾頹於荒草亂石之間,惟有地下宮殿仍封存於延續了近800年的黑暗與神秘中。
乾隆謁天壽山十三陵時,曾說:“我國開創之初,睿親王以我師克取遼東時,明之君臣惑於星象謬說,疑金代陵寢與本朝王氣相關,將房山縣金陵拆毀;是以爾時亦將定陵享殿撤去,停其祭祀……”(見《皇朝文獻通考》)說明相信風水的萬曆皇帝為防後金(清)崛起,曾對其祖墳加以討伐——金、清兩代有種族淵源。清兵入關後,作為報複,也焚燒了明陵中萬曆的定陵。以牙還牙?封建時期改朝換代,政權更疊,屬於“狗咬狗”式的鬥爭,而刨前朝皇帝的祖墳,相當於精神勝利法之一種。冤冤相報,複仇的矛頭居然也直逼陰間,無法躲閃……皇帝死後也無太平。
至於清東陵,民國時曾遭某貪財的軍閥盜竊,估計動用了工兵與炸藥。此乃聲勢最大的一樁盜墓案。墓內的寶物被席卷一空,下落不明。恐怕已悄悄地拍賣,用以補充軍閥混戰的彈藥開支?其命運連明十三陵都不如。慈禧太後畢生忙於賠款割地,死後連自己的墳墓也無法保住。
凡此種種,皆離殷鑒不遠。未能以史為鑒,必將重蹈覆轍。明思陵如此,清東陵亦如此。明清兩代,皆從紫禁城出發,雄心壯誌,寶馬玉乘,全部淪陷在荒野。
十三陵的神路兩側,樹立著麵麵相覷、夾道迎送的石像群:有獅子、獬豸、駱駝、象、麒麟、馬各兩對(分別采取立姿與坐姿),以及武將、文臣、勳爵12尊。一支葬禮上的儀仗隊,自明宣德十年(1435年)就開始執行神聖的使命:守護皇帝的幽靈。至今無人為其換崗,喊出解散的口令;它們再累、再辛苦,也必須堅持。
從這龐大的身影中間穿過,能察覺到目光的注視。我算是明白了:所謂曆史的甬道,是由什麼構成的。即使意識不到自己在檢閱著往事,也能感受到正在接受往事的檢閱。說實話,我比這群變成了化石的衛兵更緊張,也更有使命感。
真想對著空氣大喊一聲:稍息!或者索性更徹底點:向後轉——齊步走!可它們能服從我的指揮嗎?這是最典型的奴隸的化身——隻忠實於那惟一的上帝。
真想用一個手勢,就能解除籠罩在其全身的符咒,把沉睡的石頭喚醒——難道,你們甘於成為永遠的犧牲品——就不能做點更有意義的事情嗎?可我的任何動作,都是無效的。我撓不到石人石獸的癢處,無法將其從無期的徒刑與頑固的桎梏中拯救出來。
真想啊,真想策動一次對於時間的反叛。
誰說石頭是沒有感覺的?誰說石頭的意誌不會崩潰?誰說石頭身上承襲著死神所下的結論?
在十三陵,我發現了一群“多餘的人”。
由此而聯想到陝西臨潼的秦始皇陵,以及簇擁在其周圍的那著名的“地下軍團”。
十三陵的石像群,是走出了地麵的兵馬俑。雖然數量少多了,可執行的任務大抵是相似的。
所有的皇帝,對死亡都充滿了恐懼。甚至死後,也需要形形色色的保鏢——泥做的,陶製的,抑或石頭雕刻而成的……它們對於活人的世界是多餘的,對於皇帝的“死魂靈”卻是必需的安慰。
泥土與石頭,畢竟比血肉之軀更馴服、更接近永恒。兵馬俑是不會造反的。甚至,都不會抗議皇帝的愚昧。
從秦始皇的陶俑,到十三陵的石像群,都在用緊閉的嘴唇,傳唱著一曲無聲的保鏢之歌。一支沉默的合唱團。一群注解著封建時代的啞巴歌手。
很遺憾,我不是其同類。我不是聾啞人。作為十三陵石像群的目擊者,我有這麼多的話要說……我想打破這亙古的寂靜。
《圓明園:魂兮歸來》
有一個人,說世界上有一個奇跡——堪以和希臘的巴特農神廟、埃及的金字塔、羅馬的競技場、巴黎的聖母院相提並論:“這是一件史無前例的驚人傑作。然而這個奇跡已蕩然無存。”
這個人叫雨果。他所讚美的這個奇跡即圓明園。
他是以描寫巴黎聖母院而出名的。可是他又認定:“我們使用(歐洲)教堂的寶庫加起來也比不上這座輝煌奇異的東方博物館。”
他以童話般的筆法(如同《一千零一夜》)講述了關於奇跡消失的悲劇:“有一天,兩個強盜闖進了圓明園。一個強盜大肆劫掠,另一個強盜縱火焚燒……對圓明園進行了一場大規模的劫掠,贓物由兩個戰勝者平分……我們歐洲人一向自認為是文明人,把中國人當成野蠻人。這就是文明對野蠻的所作所為。這兩個強盜一個叫法國,另一個叫英國。”可惜這並非天方夜譚式的傳說,而是真實的。即使讓阿裏巴巴念叨“芝麻開門”的秘訣,也無法開啟那曾經金碧輝煌的寶庫。黃金變成了泥土,美玉變成了瓦礫,霓裳變成了灰燼……圓明園那最後的美、最後的形象,居然是投射在強盜眼中的。
雨果的偉大在於,他有勇氣站在人類的角度主持並伸張正義,而絲毫不偏袒自己的祖國。他以公民的身份提出強烈抗議:“法蘭西帝國從這次勝利中獲得了一半贓物……我希望法國有朝一日能擺脫重負、洗清罪惡,把這些贓物歸還被劫掠的中國。”或許,在歸還的同時,法蘭西的良知才可能真正地得到恢複——這是在打劫的行動中所失去的。
雨果是在給英國上尉巴特勒的複信中這麼說的。而巴特勒寫信的目的,是請他對1860年英法聯軍的勝利談談感受。雨果談論的卻不是光榮,而是恥辱——所有的戰利品將構成沉重的債務。圓明園的大火,也點燃了一個憤怒的雨果。他是對的。我覺得,凡是真正熱愛巴黎聖母院的人,也會同樣地熱愛中國的圓明園。
我估計雨果並不曾訪問過中國。假如雨果親眼目睹了圓明園的青春以及衰竭,他的悲痛隻會加重而不會減弱。不管怎麼說,雨果是圓明園的一個著名的知音。我建議把雨果的言論鐫刻成紀念碑,樹立在圓明園遺址!這也是我——作為一個公民的建議。至少,我會把它引用進自己的書裏。
當然,雨果所發出的僅僅是文人的呼籲。當時的政客、軍閥或許並不讚同。甚至在1900年,八國聯軍侵占北京——強盜的數目又增強了,劫掠的氣焰亦有變本加利之勢。且不說紫禁城、頤和園等宮苑禁地的重大損失,連建於1442年的古觀象台,儀器也被洗劫一空:法國搶走赤道經緯儀、象限儀、黃道經緯儀、地平經緯儀及簡儀,運至大使館(兩年後迫於輿論而歸還);德國把天球儀、紀限儀、地平輕儀、環衛扶使儀及渾儀全裝上軍艦,打包運走(第一次世界大戰敗後才歸還)……最可笑的,是連景山吊死崇禎的那棵“罪槐”上的鐵鎖鏈也順手“牽”走了(回去捆綁黑奴嗎?)——其貪婪與囂張可見一斑。簡直像篩子一樣。
中國有多少寶貝,就這樣失落了。中國又有多少寶貝——經得起如此折騰?
圓明園文物的歸還,至今仍遙遙無期——它們依舊陳列在英法兩國的諸多博物館裏。不覺得燙手嗎?
我隻知道,北京的保利集團,幾年前在一次國際拍賣會上,不惜重金購回了若幹件圓明園遺物(好像有獸首銅雕之類)。這屬於義舉了。他們這麼做的目的,就為了讓這些離散的文物早日回到祖國的懷抱。
根據法國傳教士王致誠《圓明園紀事書劄》的記載:“水濱複有無數禽籠鳥室,畜水禽者則半入水中、半居岸上。在陸則有獸圈獵場,沿途時遇此小建築也。”可見圓明園原本設有動物園的。當戰火燃起,這些珍禽異獸都往哪裏去了?還有那些奇花異草呢?莫非皆已化為灰燼?
強盜的邏輯,有時比野獸的邏輯還要殘酷,還要愚昧。誰把他們從籠子裏放出來了?這一顆顆掙脫了韁繩的野蠻之心!
圓明園原本還有圖書館,即大名鼎鼎的文源閣。乾隆皇帝修集《四庫全書》(共三千四百六十種、計七萬五千八百五十四卷),曾繕寫七份,建閣藏庋,先後置內庭四閣、江浙三閣——文源閣是其中之一。“大內曰文淵,圓明園曰文源,熱河曰文津,盛京(沈陽)曰文溯,並於揚州大觀堂之文彙閣,京口(鎮江)金山寺之文宗閣,杭州聖因寺之文瀾閣,亦各庀一份。”英法聯軍同樣毫不留情地向這一流的圖書館投下一隻火把。文源閣裏的古籍、經卷、書畫、金石文具,蕩然無存。令天下書生無限神往的文源閣,變成了一小塊文化沙漠。
圓明園曾有四十景。乾隆皇帝依照承德避暑山莊三十六景之例,將這四十景各題四字為額——他給這風格迥異的風景命名時,恐怕也煞費苦心。我聯想到了《紅樓夢》第十七回的“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寶玉係諸豔之冠,故大觀園對額必得玉兄題跋”(脂硯齋點評)。乾隆確有賈寶玉之才情與風流,將一道道景致題寫得花樣百出,使亭台樓閣、山丘河渠各有所屬。因萬字軒南堂原有雍正禦題“萬方安和”匾額,包括十字亭、文昌閣和藏舟塢在內的這一組水景建築,仍沿襲了“萬方安和”之稱謂。萬方安和——可惜這世代清帝的祈願,在1860年還是落空了。仿佛在劫難逃,圓明園——這清帝國的大觀園,中華民族的紅樓夢,最終還是破產了。星羅棋布的四十景,名存實亡。或者說隻剩下了一景:殘垣斷柱。
這已是它最後的風景。
除了廢墟,還是廢墟。
圓明園由圓明、長春、綺春三園組成。鼎盛時還包括熙春園和春熙院。合稱圓明“五春”——又據傳是因鹹豐寵幸的五位美女而起——在杏花春、海棠春、牡丹春、武陵春四位漢族佳麗之外,還有一位懿貴妃那拉氏(慈禧)。
圓明園始建於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即使在雍正王朝擴建成禦園時,範圍也僅限於西部3千畝。是乾隆使之向東鄰、東南鄰大幅度擴展。張恩蔭先生查閱乾隆朝內務府造辦處《治計檔》和《清史稿·職官誌》等史料後得出結論:“直至嘉慶道光間春熙院、熙春園複賜皇親之前的二三十年間,禦園圓明園的範圍實為五園,占地麵積不小於七千畝。”而其拓建過程如下:“乾隆十年至十六年,在該園緊東側的水磨村北(康熙間明珠故園)大興土木,建成長春園;乾隆三十二年,將皇親賜園熙春園(今清華大學校園西部,為康熙間所建)並入圓明園;乾隆三十五年,在緊東南鄰拓並大學士傅恒賜園(原為怡親王賜邸),定名綺春園;乾隆四十五年,將皇親賜園淑春園易名為春熙院(位於今北京大學校園北部),歸入禦園。”
我私下裏甚至認為:曹雪芹是以圓明園為原型而臆造出大觀園。賈府的繁榮期,如同乾隆盛世。(而家道衰落,榮國府被查抄,似乎無形中預兆了若幹年後的火燒圓明園?)曹雪芹當年就住在香山腳下(臥佛寺一側有其故居),抬頭低頭,皆可望見圓明園。
當然,圓明園可比大觀園要闊綽多了。或者說,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跟圓明園相比,頓時顯得小家子氣。
惟一的相同之處在於結局:夢終究是要碎的。夢碎之後剩下的,隻有荒涼與冷清。
圓明園布滿了夢的碎片。
圓明園:一個沒有風景的風景區。
我又聯想到雨果了。他是法蘭西的曹雪芹。《巴黎聖母院》是他的《紅樓夢》——或者說是他的“大觀園”。而曹雪芹呢,則是中國的雨果,大觀園是他的“巴黎聖母院”。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賈寶玉即鍾樓怪人卡西莫多——隻不過一美一醜,但骨子裏是一樣的。賈寶玉愛林黛玉。卡西莫多愛艾絲梅娜達。他們各有自己愛情的莊園。
——這些,都是圓明園的題外話。
這些,都是我在圓明園遺址公園的意識流。
我認識一位搞美術的法國留學生,他來北京的第二天,即背上畫夾去圓明園了。從日出轉悠到日落,沒找到什麼可供寫生的景物,感到有點失望。他很奇怪中國人為什麼對大水法、方外觀之類頗感興趣,這種巴洛克風格的建築,在歐洲觸目即是;況且,圓明園內造的這些西洋景,並不正宗,顯然是非專業人士草率設計的。他認為這不過是一群出現在東方土地上的“四不像”,非鹿非馬,雜種而已。
他的看法本身沒錯。西洋景的總設計師是意大利傳教士郎世寧。郎世寧為乾隆皇帝“打工”,有宮廷畫家之稱,繪有《弘曆雪景行樂圖》(情節為乾隆和子女在圓明園中歡度春節)等諸多作品,他的繪畫頂多屬於“業餘”水平。至於在建築設計方麵,更是“半吊子”了。給他當助手的法國傳教士蔣友仁,也不見得有多高明。但圓明園西洋樓的主要意義,在於它“是自元末明初歐洲建築傳播到中國以來的第一個具備群組規模的完整作品,也是首次將東西方兩個建築體係和園林體係加以結合的創造性的嚐試”,屬於中西文化的“混血”工程。張萍、柴火兩位,對此頗有研究:“西洋樓本身的價值並不在於它的造型如何,因為它們並不是地道的西方建築,而是當時西方傳教士為迎合中國皇帝口味而急就出來的作品,隻是因為它真實記錄了當時中西文化的交流才顯得珍貴。”整個建築群由中國的能工巧匠承包施工任務,曆時14年(1745——1759年)完成,可謂慢工出細活;加上材料本身無可挑剔,因而多多少少彌補了設計思路的僵化與做作。譬如海晏堂,“為安裝歐洲噴泉機械設備而起造,是圓明園中最宏偉壯觀的西式建築。主要立麵西向,兩層11開間,中間設門,門外平台左右布置弧形石階及扶手牆,可沿石階下達地麵水池。池兩側將西方貫用的裸體人物雕像改為銅鑄十二生肖屬相,代表十二時辰,每隔一時辰(相當於現在兩個小時)依次噴水。”這噴泉居然帶有報時之鍾的性質,更有趣的,是以十二生肖屬相取代裸體人物雕塑——可算作有中國特色的西洋建築。莫非中國皇帝怕有傷風化?又如黃花陣(另有菊花迷宮或萬花陣之稱),係我國惟一的仿歐洲式迷宮:“外砌長方形迷陣,中心築高台圓基西式八方亭。陣牆高1.2米……。乾隆皇帝每至中秋佳節都在這裏觀賞宮燈,宮女們手執黃綢紮製的蓮花燈,在迷陣中東奔西馳,先至中心亭者可得到皇帝的賞賜。”看來乾隆威嚴的龍顏,掩飾不住一顆童心,居然跟嬪妃們玩起捉迷藏的遊戲了。黃花陣1989年修複,我還去鑽過呢(跟打地道戰似的),頗動了些腦筋,才沒有在錯綜複雜的坑道裏迷失。待我終於走到頭了,下意識地抬頭,隻看見亭子裏空蕩蕩的,皇帝早就消失了。這麼說,我隻能自己獎賞自己了?
圓明園好玩的西洋景還有很多,遠瀛觀、諧奇趣、蓄水樓、線法山呀什麼的,我就不一一列舉了。況且,列舉了也沒用。因為大多數都隻剩下搖搖欲墜的殘局。連皇帝都不在了,誰還有耐心,陪你下這盤永遠也下不完的棋呢?除了風。風在亂石斷牆間迂回,百無聊賴地信手擺弄著這個“爛攤子”。擺弄來,擺弄去,也想不出什麼好點子,以改變尷尬的局麵。
正是在這淩亂的棋盤上,大清帝國輸了。把自己的家底子全賠光了。隔著起伏的山巒、浩瀚的海洋,它輸給了彼岸的對手。圓明園,記載著中國曆史上最慘痛的一次失敗。
貪玩的乾隆,若是能未卜先知,預料到百年後的恥辱,他老人家,還有心思跟宮女們打打鬧鬧嗎?當他自以為是全世界最強悍的君主,而西洋的科技發明不過是雕蟲小技時,大清帝國就輸定了。或者說,注定會輸得很慘的。康熙最初接觸到歐幾裏德幾何學及近代天文學原理,曾憂心忡忡,意識到東方的道高一尺而西方的魔高一丈:“西洋諸國千百年後必為中國之患。”可乾隆一點也沒繼承其祖父的憂患意識,對“夷人之技”很瞧不起。他惟一引進的隻是西洋的建築藝術,在圓明園內蓋了占地100多畝的西洋樓,隻不過是為了開開洋葷、鬧著玩而已。他花高價進口了一批花哨的西洋自鳴鍾,作為宮廷的擺設,卻對天體運行儀、地球儀之類不屑一顧。他根本不相信地球是圓的。他固執地認定大清帝國是世界的中心,拱衛於周圍的皆是些弱小的藩國。有一天,他心血來潮,將居京的“老外”(傳教士)全部召集到圓明園,勸他們改信儒學。雙方展開了辯論,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毫無結果。乾隆認為這些外國“傻帽”是執迷不悟。“在他的頭腦裏,西方的科學技術已經完全淪為了他眼中的‘淫技奇巧’,成了開心取樂的‘玩藝兒’。他的頭腦中已構築起傳統文化的支撐的完整宇宙,在他的世界觀中,沒有給西方思想以一寸立足之地。這位性格坦率開朗的皇帝從來不掩飾他對科學的嘲弄態度。傳教士在他眼中和那些侏儒一樣,他們的作用隻是用‘戲法’來鬆弛他緊張工作後的神經,來裝點他統治下盛世的升平。”(張宏傑語)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由馬戛爾尼勳爵率領的英國使團,駕駛著先進的炮艦訪華:“把我們最新的發明如蒸汽機、棉紡機、梳理機、織布機,介紹給中國人,準會讓這個好奇而又靈巧的民族高興的。”此時恰逢乾隆82歲大壽,宴會上的滿漢全席自然使英國人大開眼界,而他們遠渡重洋攜帶來的各類“土特產”,無形中成了給老壽星的生日禮物:除了工業機械、天文儀器之外,還有英國最大的裝備有最大口徑火炮110門的“君主號”戰艦模型,乃至榴彈炮、迫擊炮和卡賓槍等實物。英國使團甚至還配備了訓練有素的衛隊,想表演一番現代炮兵的裝備與隊列,供中國皇帝檢閱。乾隆卻不稀罕聽西洋的禮炮聲,覺得不會比鞭炮爆竹之類更能烘托喜慶的氣氛。揮揮手,讓太監們將這些怪模怪樣的槍炮原封不動地運進圓明園的倉庫並且傲慢地評價:“這些可以給小孩子當玩具。”他隻是瀏覽了一遍英國使團遞交的喬治三世的國書及冗長的禮品單,告訴手下:“單內所載物件,俱不免張大其詞。此蓋夷性見小,自以為獨得之秘,以誇炫其製造之精奇。著征瑞於無意之中向彼閑談:爾國所貢之物,天朝原亦有之,庶該使臣不敢居奇自炫。”英國使團在乾隆眼中,仿佛一支遠道而來的馬戲團,靠耍一些洋把戲,來噓弄看客。而且乾隆並不以為這些異域的雜技與魔術有什麼新鮮,有多麼神奇。
大清帝國的輕敵思想,正是乾隆開始的。他根本想不到,自己連看都懶得看的洋槍洋炮,在67年之後,將撞開閉鎖的國門,直逼北京城下。而圓明園將在轟隆一聲中成為炮灰。他呀,真是太迷信八旗軍的強弓硬弩了——因為其祖上,正是靠這冷兵器打下江山的。可在下一個時代,要靠長矛與弓箭守江山,就顯得力不從心了。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偏偏乾隆栽下的是一棵驕傲自滿的歪脖子樹。他的龍子龍孫,從道光,到鹹豐,直至光緒,都將深受被烈日暴曬之苦。而他留下的最昂貴的遺產——圓明園,將毫無招架之力地遭受一次打劫。打劫者,恰恰是他蔑視的那些洋人的後裔。
英法聯軍占領圓明園,訝異地發現:當年贈送給乾隆的禮物(槍炮),一直“藏在深宮人不識”,閑置在庫房裏,蒙滿塵土。大半個世紀以來,仿佛被中國的帝王將相們遺忘了。他們二話不說,立即將其裝船運回老家。或許還不無僥幸心理——幸虧中國人沒把這些武器當回事,若是他們以此為模型仿製並裝備軍隊,掌握了先進的軍事技術;那麼,要想打進北京城,就不太容易了。
我看電影《火燒圓明園》,難忘裏麵的一個鏡頭:僧格林沁王爺的蒙古騎兵,在開闊地上作集團式衝鋒,遭遇英法聯軍的排槍排炮,紛紛滾鞍落馬,血流成河;最後隻剩下一杆快要被炮火撕碎的戰旗,斜插在屍骨堆上,孤獨地飄呀飄……馬受驚了,人也受驚了。一向自以為是天之驕子、隻識彎弓射大雕的八旗軍,總算領教到了洋槍洋炮的厲害。可已經太遲了!畢竟,人家已經打到自己的家門口了。想擋也擋不住。
早幹嘛了呢?
乾隆時代獲得的那批西洋火器樣品,在圓明園的宮殿裏睡大覺。這一覺睡得可真夠長的。可帝國的士兵,在戰場上,卻要以血肉之軀抵抗淩厲的彈丸。這本身就是一場不平等的對弈。唉,圓明園不失火的話,昏睡百年的大清王朝,恐怕還不會醒來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把火又該燒!雖然燒得疼了點,但不疼,則無法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