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腳下皇城根》
紫禁城是皇帝住過的大四合院,現在叫故宮。至於環繞巍巍宮牆的護城河,有一個挺俗的名字:筒子河。弄不清這名字是咋起的。自從紫禁城於明永樂十八年(1420年)基本竣工,筒子河便已開掘成形了,並且構成城池的重要組成部分。
從景山望去,筒子河恰如一根碧玉的腰帶,收束住皇氣逼人的宮牆及角樓。而外側,則是煙柳如織的街道、蒼苔斑駁的民居,洋溢著市井氣息。儼然兩重世界。這是皇權與民生接壤的地帶。
紫禁城周圍,約定俗成地稱作皇城根。住在皇城根,真正是住在天子腳下了。跟皇帝做鄰居,怎麼也算是一等公民吧。所以皇城根文化,是京味文化中最貴族化因而最驕傲的一種。
屈指算來,紫禁城裏先後住過明清兩代二十四個皇帝。
皇城根地帶,住過的達官貴人、皇親國戚,不計其數。即使今天,風流皆被雨打風吹去,你在橫七豎八的胡同裏穿行,稍不留神,就會撞見遺留的某某王府,或某某官邸。想當年,可都是代表著皇恩浩蕩的“賜第”。皇城根的子民,怎麼能賜除盡骨子裏的那份優越感呢?
推而廣之,整個京味文化,都隱隱約約地被這份優越感籠罩著。
這份優越感在清朝時愈演愈烈。因為北京劃分為內城與外城,能夠躋身內城的,是清一色的八旗子弟。而原先的漢族居民都成了拆遷戶,紛紛把家搬到外城。泱泱皇城,寸土寸金。即使能在邊緣地帶安營紮寨的,也肯定不無來曆。即使不是正宗的皇親國戚,也算得上是皇帝的遠房親戚——沒一點裙帶關係,怎麼可能離皇帝那麼近呢?當時皇城根的居民,稱得上是世襲貴族,沾了皇帝的光,由國家供養著,不愁吃不愁穿,於是提籠遛鳥、唱戲捧角,甚至鬥蟋蟀、養金魚……這是一群在遊戲中生活的有閑階級,靠吃祖宗打天下的老本度日,相當於“食利戶”。
當皇權被推翻之後,樹倒猢猻散,他們也紛紛成了破落戶。隻是積習難改,仍然在懶散中保持著近乎荒誕的傲慢與偏見。
老舍的小說中有很多這樣的人物,譬如《四世同堂》裏的一位:“平日他很自傲生在北京,能說全國尊為國語的話,能拿皇帝建造的禦苑壇社作為公園,能看到珍本的書籍,能聽到最有見解的言論……”他們怎麼也忘不掉自己年久失修的老屋——畢竟也是皇城根的建築,門前曾經車水馬龍、人來客往。其實那空空落落的栓馬石,已是現實對曆史的絕妙諷刺。老舍本人在正紅旗下出生時,八旗子弟的風尚已衰落了。
解放後,皇城根改叫黃城根了,恐怕是為了蕩滌這舊名稱裏的封建氣息。黃城根,再也不是八旗子弟的皇城根了。它進入了民主的時代。
但是皇城根的文化並未煙消雲散。直至今天,東黃(皇)城根一帶,與南河沿大街平行還遺存有一溜花鳥市場,街兩邊的店鋪頗具百科全書風格,什麼都賣:從花鳥蟲魚,到古玩字畫,甚至撓背的木製“不求人”也擺上了台麵。別的城市的旅遊商店,賣的大都是金屬或塑料泊工藝品,而這裏才是北京最典型的旅遊商品市場,能找到最有代表性的紀念品:要麼是活物,要麼是貨真價實的古董——譬如地攤上的幾枚綠鏽斑駁的銅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絕對不是贗品……走在這條博物館似的露天街道上,你能感受到八旗子弟怎麼千方百計、別出心裁地遊戲人生——有關玩的點子,他們似乎都已想盡了。你會長歎:他們哪來那麼多時間,哪來那麼多金錢,哪來那麼多閑情逸致?這肯定很讓現代人困惑。如今這條街走過的,大多是看客,而非真正的“玩主”。花鳥市場的生意,肯定遠遠不如清朝了。
西什庫本是明朝儲存宮廷禦用物資的十個庫房,至清朝則封閉了。它之出名,乃是因為西方利用十庫舊址建造的教堂,義和團運動時曾遭拳民圍攻。所以說起西什庫,我們首先會想到那座頗有歐洲風格的帶鍾樓的教堂。此是一景。西什庫往北,就是西皇城根,這一帶最熱鬧的地點是廠橋。據說原屬宮城範圍的西付庫,是挖開了一段宮牆,而與廠橋相通的——有“一枝紅杏出牆來”的意味。老北京人把這一段叫做“廠橋豁子”。可見市井生活的誘惑力與穿透力之巨大,即使等級觀念的銅牆鐵壁也非堅不可摧。
東、西皇城根,遙相呼應,如同兩條溫柔的臂膀,擁抱著冷血的紫禁城。
皇城根富於人情味的景觀,還有許多。東華門外,有著名的“小吃一條街”,尤其是夜市,燈光與爐火交相輝映,合盤托出的是老北京傳統的風味小吃:灌腸、炒肝、鹵煮火燒、爆肚、杏仁茶等等,芳香撲鼻。我估計皇帝在時,若聞見的話,也會經不住誘惑而微服私訪,邁著官步踱出宮牆。小販是否會上前招呼:“客官,能飲一杯無?”
這樣的事情並不是沒有發生過。
一牆之隔,就是民間了。
《四合院:中國的盒子》
四合院的造型與結構在我眼中有一種神秘的美。我常想,住在四合院裏的人是有福的。
說起北京的民居,自然要說到四合院。其實所謂的四合院,早在西周時期就已經形成基本格局,但不知為什麼就像跟北京有緣似的,一直是北京民居的代表建築。北京現存的四合院,多是明清兩代的遺物,住在四合院裏,就是住在一種曆史感裏,等於守護著祖宗的遺產,你能說這不是一種福氣嗎?也許若幹年以後,想住還住不到呢。現代社會,住高樓容易,住四合院難。老北京常誇耀的“天棚魚缸石榴樹”,大抵是四合院裏才能找到的陳設——再不留心,這種風景也快消逝了。
汪曾祺形象地把四合院比喻為“一個盒子”。為什麼要造這個盒子,因為“北京人理想的住家是獨門獨院”。四世同堂,在一座天圓地方的全封閉式四合院裏其樂融融——可算舊時代北京人對生活的最高理想。據說隻有在那樣的境界裏,才知道什麼叫天倫之樂,以及什麼叫大隱隱於市。喜歡住在盒子裏的北京人,他們的四合院大多分內外兩院,內院用於居住,由正房、耳房及東西廂房組成;外院則用作門房、客廳和客房。還有大型的住宅,向縱深發展,增加幾進院落,或橫向發展,增加幾組平行的跨院。雖然都叫四合院,但四合院也是可以分出貧富來。可以造得很簡潔,也可以造得很繁複乃至豪華。這魔方般的中國盒子,裏麵究竟還藏著什麼?
四合院裝飾性的附屬設施,還有景壁、垂花門(或屏門)、抄手廊、南山牆、後罩樓等等。隻是經曆了歲月滄桑,把它比喻為“盒子”的汪曾祺也不得不感歎——這個盒子已快磨損了:“除了少數宅門還在那裏挺著,大部分民居的房屋都已經很殘破,有的地基基礎甚至已經下沉,隻有多半截還露在地麵上。有些四合院門外還保存已失原形的拴馬樁、上馬石,記錄著失去的榮華。有打不上水來的井眼,磨圓了棱角的石頭棋盤,供人憑吊。西風殘照,衰草離披,滿目荒涼……”
縱然如此,北京的四合院在我這個外鄉人眼中,依舊充滿了神秘的美——仿佛那裏麵收藏著某種不為我所知的古老的傳說。或者說,它的神秘感就是它的美感,它的美感就是它的神秘感。這是一個可以無窮複製、放大的中國式盒子。我在北京尋訪過許多遺留的王府、衙署,發現它們基本上都屬於四合院的結構;於是我讀《紅樓夢》時,大觀園在我想象中也是四合院的模樣——一座風花雪月的大四合院。及至參觀故宮,覺得也是四合院的翻版與擴張,那不過是供皇帝居住的四合院。推而廣之,清朝的整個北京城,乃至那個時代的中國(奉行閉關鎖國政策),不都是一座全封閉式的超級四合院嗎?我真擔心四合院不僅是一種建築,更是一種心理。
趁四合院還在,正是後人們參觀、剖析這個盒子的時候。了解四合院佇守過的曆史,就等於進入一隻心靈的黑箱——會有思想曝光的。四合院是舊中國的影子,有一種頹廢而令人心痛的美,所以我對北京的四合院總是百讀不厭——它像線裝書一樣孤零零地橫插在城市的書架上,周圍全是鋼筋水泥的新潮建築。我甚至覺得,沒在四合院裏住過,不能算真正地了解北京,即使你自以為很了解它的現狀了,也應該去四合院裏補課。不了解一座城市的往事,絕不能算了解一座城市。在四合院裏住過的人會有思想的,因而也是有福的。北京的居民,若按居住條件來劃分,大抵可分為住樓房的和住平房的(多指四合院)。樓房一般帶“雙氣”(煤氣與暖氣),平房則要靠蜂窩煤生爐子,所以冬天的四合院有一點點冷,但也能使你清醒地看見它的過去——過去的北京人在圍牆裏生活的情景。你可以坐在天井裏曬太陽,想一些有關或無關的心事。
很幸運我剛來北京時,在東城的某座四合院裏借住過半年。可隨著北京城區的改建,四合院快拆得差不多了,隻怕21世紀的文人懷舊時想住四合院,要比住五星級飯店難得多。聯想至此,我加倍覺得自己幸運。甚至想對四合院哼一首流行歌曲:讓我再看你一眼……
北京確有星級飯店是模仿四合院建造的,即香山腳下的臥佛寺飯店。一律平房,帶天井,室內不鋪地毯,不設席夢思——代之以板床、藤椅,明清風格的木質家具。仿古的建築,刻意嗬護客人做一個傳統的夢。我曾在那裏開過一星期的會,卻找不到住具正的四合院的感覺。看來這就是文物與贗品的區別。真正的四合院並不是一種形式,它更具有古老的內容。這隻不起眼的盒子裏裝的東西可太多了。
《大宅門的故事》
老北京灰蒙蒙的胡同地帶,真可以說是魚龍混雜——既有駱駝祥子一類販夫走卒居住的破舊院落,也不乏公子王孫、達官貴人的豪宅。一路走過該怎麼區別呢?主要是看它的門樓。因為刻意保護住戶隱私的四合院是封閉性的,一旦大門緊鎖則滴水不漏。即使宅門是虛掩或敞開的,你也很難認得廬山真麵目——通常還有影壁作為第二道防線遮擋住外人的視線。
四合院的門樓,類別繁多,名稱各異,譬如“清水脊”、“道士帽”、“花牆子門”、“洋門”什麼的。但門的建築形式分為牆垣門和屋宇門兩種,牆垣式大門較單薄。無疑屬於貧民的;屋宇門的空間更富於立體感(相當於蓋一間房的麵積),還有聊楹、門簪、門墩、石階等具有裝飾意味的附件。真正的在戶人家的宅門,肯定屬於後者。如果你發現哪座四合院的門前還設有上馬石什麼的,它原先的主人肯定是當官的。——不僅僅自用,還可以方便前來做客的同僚。武官在此上馬,文官在此坐轎。隻可惜現在,也一律門可羅雀了。
大宅門的門墩兒,又叫門枕或門鼓,分別是長方形的鼓形的,一般都是石製的(也有少數木製的),雕有形形色色的圖案、花紋。偶爾能見到雕有石獅的門枕,說明這是昔日的王府。沒有爵位的人家哪怕再有錢,也不敢請石獅守門的——那叫“越製”,會受到懲罰的,輕則抄家,重則殺頭。
所以,即使過其門而不入,僅僅從宅門的規模與氣勢,也大致能判斷出主人的家底與身份。當然,我指的是它的老主人。我談論的是它的往事。
還需要強調一點:現在人們常隨口說的“大宅門”(有一部正紅火的電視連續劇就叫《大宅門》),並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大戶人家的宅門”。“宅門”還有特定的意義,指具有垂花門等的多進院的住宅(即複合式的高級四合院),與隻有東西南北房的一般的四合院相區別。大宅門,至少可分為前、後院——甚至更多的院落,豪華點的還有後花園呢。住在宅門裏的,自然是人丁興旺的大家庭了。有的還“四世同堂”呢。
什麼叫垂花門——為什麼構成宅門的標誌?垂花門由柱端雕有蓮蕾狀垂珠的垂蓮柱出挑屋簷組成,像一座典雅的亭榭,隻不過安裝有開閉的屏門。它之所以是宅門的核心,因為劃分著內宅與外宅——普通的賓客是不允許穿過垂花門進入後院的(那屬於主人家庭的私密空間),大多隻能在作為外宅的第一進院裏逗留。用現代房地產的概念來說,客廳歸客廳,主臥室歸主臥室,井然有序,涇渭分明。聽行家賡昭詳細解釋過:“俗話說的大家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二門,就是指的宅門中的垂花門。垂花門用垂蓮柱加深出簷不占地麵很符合二門的功能需要。婦女們在此寒暄、行禮、殷殷話別需要一定的空間,如果兩根簷柱落了地,那門前活動地麵就要受到很大的局限,用不落地的垂蓮柱,地麵就寬敞多了,上麵有遮陽擋雨的屋頂,再加上華美的垂花門的襯托,環境、氣氛均極恰當……”
可見,沒有垂花門,就稱不上是大宅門。它是大宅門詩意最濃的部分,堪稱是其靈魂。
外地人來北京旅遊,別忘了到古樸的胡同裏轉轉。但應該了解,什麼是普通的四合院,什麼才是真正的宅門。假如你有幸走進了一座結構繁複的大宅門,一定要找一找它的垂花門立在哪裏,並且慢慢品味那絕妙的造型。哦,簡直像一個尚未完全醒來的華麗的舊夢似的!
想把老北京的風味給琢磨透了,是要有技巧的:不僅需掌握一定的曆史知識,還應對中國古代的建築藝術充滿興趣。最好是有備而來,但也不妨邊參觀邊補課。
大宅門可比一般的四合院講究多了。除了垂花門之外,四隅還有抄手廊曲折相連,雨雪天氣也不影響主客通行。有的增加了好幾組向縱深發展的跨院,最後麵甚至蓋有兩層的後罩樓。加上魚池,假山什麼的,真是重巒疊幛,別有洞天。
“天棚魚缸石榴樹”,是四合院一景。可最有權勢的大宅門,瞧不上石榴樹了,種的是海棠樹。也摒奪了小家子氣的金魚缸,而就地挖掘了仿真的池塘。貴族的作派,是市井人家沒法比的。
大宅門啊大宅門,胸有城府,深不可測。因而藏龍臥虎。進進出出的皆非等閑之輩。在花開花謝的舞台上,演繹過數不精的繁華富貴、悲歡離合。也可以算作豪門恩怨吧。
老舍的《四世同堂》,應該發生在大宅門裏。曹雪芹的《紅樓夢》,同樣是大宅門的故事——榮、寧兩府,都是有資格安裝石獅門礅兒的大宅門。虎坊橋附近,紀曉嵐的閱微草堂(今晉陽飯莊),屬於文化意義上的大宅門——書香門第,這位頗受乾隆皇帝器重的清代大學士、禮部尚書在此寫了著名的《閱微草堂筆紀》。至於恭王府、攝政王府什麼的,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宅門。至於皇帝住的紫禁城,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呢,堪稱大宅門中的大宅門了。
隻不過,歲月無情,人事變幻,所有的大宅門,都已經飽經滄桑了。
溫故而知新。要想了解這座城市的變化,要想重溫老北京的生活,又怎麼可能繞過胡同深處那一座座殘存的大宅門呢?
《原汁原味的胡同》
胡同是元朝的產物,蒙古人把元大都的街巷叫做胡同——據說這蒙古語的意思是指水井。莫非那時候每條胡同都挖有一眼水井(作為微型水庫),供居住的軍民飲用?
想一想也可以理解,來自沙漠與草原的遊牧民族,是很重視水源的;雖然他們尚不很適應人煙稠密的都市生活,門前若有水井相伴,也一樣可以“飲馬北京城”。況且那是一個沒有自來水的年代,水井就是命根子啊。你去那些最古老的胡同走走,仍然能發現幾口已枯竭的井眼,有的井欄上有繩索長年累月磨損的痕跡——在歲月麵前,石頭也是挺脆弱的,有些上麵索性蓋一個蓋子,估計是提防孩子失足失藩。看著這些廢棄不用的枯井,你會覺得是對胡同的名稱最好的注釋與追悼。當年水井可是深宅的居民們抬頭不見低頭見、摩肩接踵的社交場所,在井邊與左鄰右舍談天說地、噓寒問暖,恰恰可以彌補四合院的封閉性所帶來的不足——既保護了每個家庭的隱秘空間,又為鄰裏之間提供了交流的機會。胡同與四合院的完美組合,體現出元大都統治者在城市建設與管理方麵的聰明之處。胡同橫平豎直,四合院錯落有致,怎麼看都像是軍事化管理的結果。無胡同的分割與疏通,北京城便成了一座由遊牧民族安營紮寨的大軍營。難怪汪曾祺要讚歎:“北京城像一塊大豆腐,四方四正。城裏有大街,有胡同。大街、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東正西。北京人的方位意識極強。”方位感強恐怕也是蒙古人的遺傳,他們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遊牧時,一般都要根據日出日落來辨認方向,才不至於迷路。我甚至於有個浪漫的猜測(考古學家們不一定注意):四合院之所以有開闊的天井,沒準是為了方便蒙古人養馬的,馬匹是他們個人的交通工具——相當於今天的自行車;他們即使移居都市,也習慣了以坐騎代步,否則為什麼要把胡同修得那麼直呢?天井是馬圈,胡同是跑道,人馬同居,是一種牧歌般散漫的生活方式。
水井既要飲馬,又要養人,難怪蒙古人對此感恩不盡,甚至把日常居住的街巷命名為胡同呢。宋朝時曾如此形容詞人柳永在民間的影響:“有井水處皆有柳詞。”婦女們在井邊淘米洗衣、梳妝打扮,都會情不自禁地哼唱柳三變的慢詞。蒙古人取而代也、奪得江山之後,又是什麼情景?應該是“有井水處皆有元曲”吧。關漢卿、王實甫成了當紅的明星。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並使元大都戲曲界鼎盛一時——元大都儼然已是舉世矚目的文化中心。一曲傳出,便在帝國的疆土上眾口相傳、不脛而走。
今北京西四南大街丁字路口西南側,有一條磚塔胡同。磚塔胡同的名稱,元朝時就流行了。這確實是一條700多歲的胡同。得名來自於胡同東口有一座七級密簷式青灰色八角形磚塔。山門石額上至今仍可辨認出“元萬鬆老人塔”六字。古塔曾目睹過這條胡同的黃金時代:元大都城是北方雜劇的中心,而它是戲曲活動的中心地區(即史書上所稱“勾闌”、“瓦舍”地帶),堪稱“中心中的中心”了。豪華點的勾闌設有戲台、戲房(後台)、腰棚(看台)和神樓,可容納幾千人,熱鬧程度不亞於當今有港台歌星“走穴”的萬人體育館。即使簡陋點的,估計也不比如今街頭巷尾的卡拉OK歌舞廳遜色。元朝人愛看雜劇,正如後來清朝的八旗子弟愛看京戲,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也能看熱鬧。勾闌瓦舍地帶,台上鳴鑼敲鼓,表演著人間的喜怒哀樂,夠煽情的,使台下的觀眾流連忘返——據說曲終人不散,會有濃妝豔抹的歌舞伎依著闌幹向台下拋繡球、拋媚眼,願者上鉤。不知關漢卿是否曾在磚塔胡同登台亮相,但磚塔胡同肯定上演過他創作的戲曲,《竇娥冤》啊什麼的。我曾專程去胡同裏走了個來回,很納悶:這窄窄的一條胡同,當年如何裝得下那麼多的作家、演員、琴師、樂手以及身份各異的觀眾的——帝王將相與布衣草民,是否會在這羊腸小道上撞個滿懷?隻是我忘了查找胡同深處,是否有一眼曾經含情脈脈的水井了。磚塔胡同,在元朝時相當於京城的演藝圈吧,不知那時是否有“穴頭”,經紀人、媒體記者,或類似的人物?直到清朝,這裏還是曲家樂戶的聚居之地,“閭閻撲地,歌吹沸天。金張少年,聯騎結駟,揮金如土,殆不下汴京之瓦子勾闌也。”(引自清人震鈞《天咫偶聞》)隻不過這已是它黃金時代的回光返照了。門庭改換,元曲也被京劇所代替。
磚塔胡同61號(現為84號),是魯迅故居之一。他搬出八道灣後,即改住磚塔胡同,並且在低矮的北房裏寫下《祝福》、《在酒樓上》、《肥皂》等小說,還寫了本《中國小說史略》。磚塔胡同,會記得他的祝福的。魯迅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肯定比關漢卿要厚重——雖然他們一今一古。他是不會為太平盛世錦上添花的,他在胡同深處的那尊青磚古塔上,打磨他的投槍、他的匕首以及他的呐喊。塔既是磨刀石,又是大師的證人。魯迅是藏身陋巷、臥薪嚐膽的文字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