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的夜(2 / 3)

“真不愧是作家,煽動他人好奇心的本事一流,希望你一定要告訴我,增永他說了些什麼。”

“……就是這個。”

邦生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折了又折的影印紙,指給伸彥看。那時他早先要太陽書房的杉沼傳真過來,有關哥爾契克將軍的資料。

“……根據增永的說法,這個烏拉爾休閑都市的地下,埋藏著帝俄時代的五百噸黃金。”

邦生一邊說明,一邊揣測著伸彥的反應。唯一能確定的是伸彥絕對會否認,不可能承認發現黃金,但是邦生相信自己也許能從他否定的態度找到線索。伸彥開始出現反應,他的麵色蒼白。

邦生無法判斷促使伸彥的表情頓時變為蒼白的原因是來自窗外還是內心,他盡量不讓自己觀察的行動過於明顯,但目光絲毫不放過東堂複合企業年輕總經理的任何表情。

“我明白了,這還真是個架構龐大的妄想,五百噸的黃金價值少說也有一兆元,高則一兆五百億元,隻不過十之八九會被課稅扣光。”

伸彥極力不讓自己的冷笑轉為苦笑,但結果看來並不成功。他折起影印紙,交還邦生。

原來如此,金塊的事情還在其次,烏拉爾這塊土地其實另有一個更大的秘密,邦生不得不如此假設。如果是平時,伸彥應該不可能這麼輕易就被邦生的暗示所動搖,是連夜來身心俱疲才導致他的精神裝甲出現了裂痕吧。

邦生接過影印紙,察覺到身後有人。他一轉頭,眼中出現一個早已見怪不怪的麵孔,美食家增永禮貌地向兩位年輕人致意。

“關於這次事件……”

增永的胡子開始蠕動。

“有人散布謠言說,這是來自蝦夷神祗的詛咒,蝦夷人聽了一定會火冒三丈,土地被搶、遭到差別待遇不說,現在出事了,又把罪過全推到自己神明頭上,我想我能體會蝦夷人的苦處。”

“我從來沒有把責任推到蝦夷神祗的詛咒。”

“啊,我想是別人認為把原因全歸咎到這方麵,事情就會變得比較簡單。東堂先生,這隻是我個人的推測,就各種觀點來看,我對你成為企業家的動機相當感興趣,例如說……”

“例如說?”

“這隻是我的假設罷了,我很想知道你為什麼會選在這個地方,建立你的理想國度呢?”

增永極度下垂的眼睛散發出異樣的目光,當他還想繼續這個話題時,伸彥立刻先下手為強。

“因為這塊土地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

“沒錯,舉例來說,九州的宮崎縣,那裏的觀光資源原本不多,卻有一段時間成為蜜月旅遊勝地,這完全是出自人為努力的結果,這就是我亟於效法的範本。”

“我明白了,你答得妙、答得妙。”

“增永先生,你什麼時候改行當觀光產業評論家了?”

增永無視於伸彥的暗示,仍蠕動他嘴邊的胡子。

“原來如此,我明白你選擇一個一無所有的場所,建設休閑都市的原因了,這也能解釋成你具有相當旺盛的企圖心,我感佩之至。”

“多謝你得抬愛。”

伸彥反應冷淡,露骨表現出亟於打斷這場口是心非的對話。

“雖然跟你相談甚歡,但我的休息時間不多,請恕我先告退,有空再談……”

伸彥轉身離去,明顯拒絕對方打算留下的意願,但他的忙碌也是事實。伸彥來到大廳隻是為了舒解緊張的情緒,沒想到卻遭到崛川與增永兩人的破壞,這原本不關邦生的事,但他仍然忍不住同情伸彥。

東堂伸彥當然不可能感受到相馬邦生的同情,他一回到總經理室,便接到宮村秘書的通知,立刻趕往總統套房。

“伸彥!我有話問你。”

這就是叔侄見麵的刹那,東堂康行衝口而出的第一句話:

“你用了什麼手段買進這塊土地的?”

“我沒有使用任何手段。”

伸彥簡短回應叔父的問題,手指無意識地把玩領帶夾。

“這塊土地完全屬於村有地,東堂複合企業隻是取得了土地使用權罷了,我想董事長應該明白這一點。”

“我忘了。”

康行別扭地坦承自己的健忘,他背叉著雙手眺望窗外,黑色的天空不斷降下白色的雪,眼前是一片不吉利的蕾絲圖案。

“照這樣看來,您是不是在擔憂這塊土地受了詛咒呢?董事長?”

“不要胡說……”

如果詛咒能成真,那東堂一族早在一連串的詛咒下分崩離析了,這一點康行與伸彥心知肚明。他們兩人從小就了解自創始人敬四郎以來,東堂複合企業不知遭致了多少責難與怨恨,但敬四郎的主張,到死也沒有絲毫變動。

“經濟上的成敗與道德的優劣無關,戰後的日本之所以成為經濟大國,並非由於人民道德品行高尚的緣故,因此,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隻要得到最後的勝利即可。”

敬四郎發出如此的豪語,也付諸實際行動,他前前後後不知有多少次當麵聽到“我詛咒你”這句話。

“伸彥,我擔心的是你在開發這塊土地的時候,是否曾經和環保團體發生糾紛,這些人的思想比較偏激。”

“目前為止,還沒有遇到類似的糾紛。”人煙稀少的荒郊僻壤,又缺乏值得一提的自然景觀與野生動物,一切利弊得失伸彥已經評估過了。

“是嗎?那就好。”

人稱神經如鋼絲般強韌的東堂康行反應顯得有點失常,雖然口頭上不願承認,但他的確開始產生困惑。

截至目前為止的危機,全借由東堂康行的財力、政治背景、人脈關係平安度過,但在這次事件上,完全排不上用場。無論在人類的世界展現了多高的策略與才能,經曆多少次激烈的商戰,一旦孤立於荒野與暴風雪中,麵對一群從未在日本出現過的野狼,即使有怒叱內閣官員的權勢,在大自然與超自然現象麵前,仍然形同幼兒一般。

這裏有許多名流之士彙集一堂,因此“外界”絕對不會坐視烏拉爾休閑都市的異變不顧,康行深信自己最後一定會脫險,但脾氣倔強的他,實在很難接受外力的援助。康行佇立在窗邊動也不動,絲毫沒有察覺到身後的侄兒如利刺般的視線。

在他統籌的企業當中,相當於東堂指揮總部的東洋開發公司,不僅沒有公開股份,也沒有繳納法人稅。他的侄子伸彥對這種做法頗有微詞,但康行認為,自從父親死後,他憑借個人的努力與才能所累積的財富,怎麼能眼睜睜讓政府這個最大的強盜平白搶占。

毋庸置疑地,康行的確是世界級的大富豪。他一方麵嚴守先父遺留下來的資產,一方麵有效地花每一塊錢,因此,他從來不會讚助文化事業或社會福利團體。逃漏稅之餘,不惜動用巨資支持他自認有利用價值的政治人物,因為他認為繳稅以後,這筆錢根本不知道會被用到哪裏去。

康行從窗口退了半步,然後轉頭看著侄兒。他不得不承認伸彥在處理這件事時,簡直可說是鞠躬盡瘁,由此可見,他還不至於自我膨脹,也不會一味貶低別人。突然間,他開口說話了。

“有才能的人最容易背叛,但誓死忠貞的人往往是庸才,這是一個永遠不變的道理。”

康行這段話有如一杯過濃的咖啡,即苦澀又晦暗。

“我大哥,也就是你的父親比較接近前者,你知道你祖父對你父親抱有多大的期望嗎?身為東堂複合企業的繼承人,卻偏偏要去搞左派政治運動,也難怪你祖父在怨歎之餘會勃然大怒了。”

“董事長,您的意思是,祖父無所不用其極逼死我父親是理所當然的嗎?”叔侄之間的對談,幾乎到了像蒙著雙眼互相以利刃攻擊的危險程度,康行背後的雙手緊握。

“你祖父一直在等,他希望你父親能讓步,但就在他等得不耐煩,打算主動妥協之際,卻傳來你父親的死訊,即使已經過了三十年,那時你祖父的表情,到現在我還記得一清二楚。”

康行沒有繼續說下去,伸彥也沒有立刻搭腔,沉默的巨掌包住了兩人。

正當康行與伸彥幾乎同時開口之時,門外卻傳來短促的驚叫聲,頓時打掉了兩個人的話。大門發出鈍響,聽聲音好像是有人撞在上頭,接著,厚重的橡木門隨之吱嘎作響地打開了。一名男子手拎著兩、三名狼狽不堪的秘書,朝東堂家的叔侄擺出笑臉。

“您是東堂複合企業的董事長吧,在下大門,有件事想與您當麵談談。”

男子行禮致意,但這間總統套房的使用者視若無睹。

“宮村,把這個來路不明的小子請回去,我沒興趣和不懂禮貌的人談事情。”

正要履行董事長命令的宮村秘書一直視到大門的眼神,便嚇得動彈不得。

“閑雜人等給我站一邊去。”

大門低吼著,宛如一隻坐視著削瘦獵物離去的老鷹,接著再度轉向東堂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