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想象過未來的自己,也想象過未來的你和這個休閑都市……你很快就會步上我的後塵了。”
這個聲音隻有康行聽得見,吊燈的玻璃碎片刺穿了他的額頭與左手背,東堂複合企業君主淌著鮮血,但他甚至不抱頭躲進桌下。自從父親死後,康行就不曾向任何人低頭,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他也不會屈起自己的膝蓋。碎片不斷落下,打在他高大的身軀上,額頭的血流進眼中,染紅了半個視野。他相信自己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喪命,是這份自信支持著他昂首闊步走向門邊,但他卻不曉得自己的頭發全白了。輪椅上隻剩一個身穿長袍的白骨,空洞的眼窩仿佛對著他露出嘲弄的笑意。
Ⅲ
抵達地下一樓時,突然傳來一陣陣的巨響,相馬邦生立刻感受到一陣令人不悅的搖動。
“地震嗎……?”
“現在不管出現什麼狀況,都不稀奇了。”
增永原本想露出笑臉,但結果事與願違隻發出僵硬的聲音,不過他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耍嘴皮子,倒是比其他同行者強多了。其他兩名外強中幹的警衛不但說不出話來,嘴邊還隻傳來牙齒打顫的響聲。
“王八蛋!到底是什麼東西?真麵目到底是什麼?”
大門大吼,順便咒罵自己混亂的心情。現場沒有人回答,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回答,因為腳下的大地開始起伏搖動,低沉的地鳴湧向他們。
“快逃!否則會被活埋!”
東堂伸彥大叫,一行人手忙腳亂,同時卻也閃過一股莫名的安全感。因為這場地震會封住這個洞窟,所以不管裏頭藏了些什麼,都無法再跑到地麵上了。
但是他們自己“被封住”的危險性也急劇升高。
邦生向自己立誓,決不能死在這裏。誰要死在這種鬼地方!在還沒看到葉月穿著新娘禮服對自己說:“爸爸,謝謝您長久以來的照顧。”之前,絕對不能死。
樓梯劇烈地上下搖動,邦生盡可能以最快的速度往上衝。壁麵、扶梯與階麵均在搖晃,邦生卻沒有跌倒,大概是有一湯匙的運氣在幫忙吧。也許這個湯匙就握在自己亡妻的手上,這純粹是出自二流作家的想象。
當邦生那隻勉強還能活動的右手,正要敲開通往地麵的大門時,突然有一道強大的力量將他推撞到牆壁。一瞬間,他的呼吸幾乎停止,許久,才重新找回失去的平衡感。好不容易站穩腳步之後,他看見正打開大門走出去的大門啟介。下一個情景把邦生嚇住了,大門竟順手把門關上,難道他隻想自己一個人獲救嗎?
當一連串的槍聲與撞擊的聲音響起,才剛要關上的門又再度開啟,隻見大門節節後退的身影。他右手的槍口冒出最後的硝煙,左臂的衣服綻裂,上頭仿佛潑了一道紅色顏料。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已經顯而易見,大門逐步後退,而長著黑褐色毛皮的生物則漸漸逼近。
大門啟介為解救東堂複合企業的窘境,自願就這個可能性賭上性命。如果賭輸了就必須付出貴重的籌碼,但比起失敗的事實,更令他感到不愉快的是失敗的挫折感,他隨著口水,吐掉自己的挫折感,接著握起獵槍。
“來吧,我要跟你一決勝負。”
野狼對於他的挑戰不屑一顧,黃玉色的瞳孔厭煩地凝視著人類。
毫無預警地,野狼往前撲來。它一躍而起,成為一個具有血肉的實體咬住大門啟介的咽喉。大門立即舉起受傷的左臂想要保護要害。不,原本要舉起的左臂瞬間被咬碎,接著狼牙快速地銜住大門的頸子。
大門的自信心向來巨大且穩固,但現在卻隨著強健的肉體崩潰。他的雙眼充斥著恐懼與懊悔,瞳孔隻映出一片空虛,他整個人向後仰,雙腳失去平衡地踢向半空。
眾人聽見一道拉長的叫聲逐漸遠去,大門與野狼扭打在一起,翻越樓梯的扶手,跌入深暗的洞穴裏。
此時眾人的視線與身體開始往四處搖晃,劇烈的搖動在聲響與混亂中持續不斷,一時之間,所有人分不清東南西北,所以根本沒有時間哀悼大門的死。
東堂伸彥跌跌撞撞地走出門外,好不容易才站穩腳步,在走了十數步的路上遇上白根有希子。她呼喊著父親,正要往樓上走去,身邊還帶著相馬葉月。她一見伸彥便問了一句:“我父親在哪裏?”
“在下麵!”伸彥短促地回答,接著緊抓住有希子的手腕。有希子不斷掙紮,企圖甩掉伸彥的手,但他幾乎完全封鎖了她的自由。
“請你放手!快放手!我父親還在樓上!”
“不行,他已經沒救了,到時連你也會遭池魚之殃,快到室外去!”
伸彥的力道很強,在這股力量中,意誌力占了很大的部分。他散亂著頭發,正麵凝視著眼前的長發少女。
“我不會再放開你!後悔的日子我受夠了!如果隻能救一個人,我寧願救你。”
一時之間,有希子怔住了,回過頭看著她的“長腿叔叔”。
“啊、他們在談情說愛。”
葉月想到這裏,臉不禁紅了起來,因為她覺得自己有點心術不正。在葉月眼中,這對情侶的組合有些奇怪,但她還是衷心祝福他們。不過現在不是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葉月穿梭在東奔西竄的人牆之間,努力踮起腳往上跳,尋找著父親的身影。
此時背後傳來一聲警告,說話的人是東堂伸彥。
“要倒塌了!”
其實他這句話有些多餘,因為頭上的裝潢建材碎片正不斷落下,玻璃發出歇斯底裏的破裂聲,再加上女性的尖叫,還有GC人員呼籲遊客們趕緊往外逃生的聲音,他的多此一舉隻是助長狂躁的渲染力。
“爸爸!”
葉月邊跑邊喊,她心想一定要陪在父親身旁,一定要跟父親一起逃生。相馬家的成員在這世間僅剩兩個人,更何況兩人聯合起來才是一個家庭。當然父親占了其中的五分之四,剩餘的便是葉月,總而言之,必須兩個人同時活下來,相馬家才算完整。
葉月死命地往前跑,身後傳來東堂伸彥與白根有希子的製止聲。
驅使她貿然采取行動的,仍然是恐懼感吧,比起對死亡的恐懼,失去父親之後,自己獨自生活的恐懼恐怕來的更強烈。葉月的潛意識裏明白自己根本無法忍受孤獨,總之,她從來沒想過要一個人獲救。
“爸爸,我在這裏!”
葉月用雙手圈著嘴大喊,她聽到路上的中年巡警喊了一聲:“危險”。但她仍然從裹著製服、前來阻止的手臂中鑽了出去,衝進大廳內部。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選擇這個方向,她本能地往前跑,仿佛受到一根無形的絲線牽引。此時葉月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立刻往右方八十度角望過去,父親就站在視線的盡頭。
“葉月,我在這裏,快過來!”
邦生伸起活動自如的右手向葉月招呼,葉月則同盡全身的力氣點頭,然後衝向父親,安心之餘,隻感眼眶熱了起來……
突然間地板龜裂,葉月的腳漂浮在半空。刹那間,這種失重感讓葉月覺得自己好像在玩雲霄飛車,然後視線往下降,要掉下去了!當這個念頭跳出來時,葉月的身體正感受到父親手臂的力量,而遠處似乎傳來一陣物體碎裂的聲音。
“爸爸!”
“葉月,不要放手,也不要往下看!”
邦生隻能使用右手,他雖然覺得手關節幾乎要脫臼,但仍然嚐試拉起女兒。單以左臂支撐的身體很難取得平衡點,幸好此時出現一個人,抓住葉月的另一隻手,將她用力拉起,葉月順勢撲進父親懷裏,邦生右手緊抱著葉月,並向露出一臉感歎的烏飼警長道謝。
“謝謝,麻煩你了……”
“哪裏,這是身為公仆的職責。”
對話到此為止,沒有多餘的時間讓他們繼續聊下去。三個人一邊避開掉落的物體,一邊往外跑。
另一方麵,東堂伸彥也護著白根有希子往外走,並朝著以GC為首的工作人員們,做最快速、最簡短的指示,當他正要走出大樓的時候,看見了叔父的忠心部屬。
“宮村……”
“啊,總經理……”
宮村秘書低著頭,當場坐了下來。伸彥粗暴地抓起他的衣領。
“不想陪葬的話,就趕快逃命,還有很多事情跟新的職位在等著你,除非你活下來!”
宮村秘書茫然地望著年輕總經理犀利的表情,徹底表露出上班族一個命令,一個動作的本性。
“還不快走!”
聽伸彥這麼一吼,宮村秘書這才乖乖跳起來跌跌撞撞地衝出去,伸彥也牽著有希子的手緊追在後。有希子對於伸彥強硬的態度不再作任何抗拒,她隻回過頭看了崩塌的天花板一眼,目光不再沉浸於回憶,而是在尋求一個無形的物體。
Ⅳ
眼前是一個壯觀、恐怖,卻又令人覺得啼笑皆非的光景。
六棟白色的摩天大樓高度在一瞬間急劇下降,水泥牆崩潰、玻璃碎裂、壁麵的瓷磚四散飛舞,這一切原本應該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巨響,然而此時卻有如默片般,沒有讓聽覺留下任何記憶。在這不可思議的沉默情境中,白色高塔散布著白色碎片,沉沒於白雪中。雪煙一層又一層地往上湧現,即將破曉的黑夜裏,聳立著一道白色的火焰,接著逐漸褪去。
蹲坐在雪地上的人們全身盡是白雪、鮮血、汗水與汙垢,他們一語不發地眺望著一場浩大的崩塌場麵。這些人都是因為位於大廳或是接近地麵的樓層才能夠得救,由於害怕野狼再度侵襲,許多人都躲在高樓裏,結果反而逃生不及。得救的人們腦海中不斷閃爍著“僥幸”這個字眼,他們之中,有些人緊緊相擁,有些人落寞地抱膝而坐,眾人同時將這個一生中絕無僅有的奇景烙進瞳孔。巨大的白柱逐漸沉沒,最後被白色的雪煙所掩蓋,仿佛直達天際的白煙也緩緩消散。
東堂複合企業耗費巨資與動用最頂尖的經營手段,所架構的烏拉爾休閑都市的心髒地帶已經完全崩毀,代表東堂伸彥的夢想也隨之破滅,而全日本第一個大型休閑都市也失去了它的中樞,掌控營運的主體也喪失了一個強而有力的獨裁者。伸彥很自然地脫下上衣,披在有希子肩上,而他的視線則定在高塔消失的地點,久久不肯移開,一股強烈的失落感緊逼著他。
相馬邦生與葉月父女站在一株喜馬拉亞杉下,眺望著白色高塔的沉沒。父親也是將上衣披在女兒身上,但女兒卻把它蓋住頭,像個蛹一般地坐在地上。看著白煙逐漸褪去,邦生不禁歎了口氣,此時卻聽見烏飼警長的聲音。
“啊,增永先生,你沒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