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壞(3 / 3)

“來一杯如何?現在正是品酒的好時機。”

最叫人絕倒的是,檢回一命的美食家,居然能堅守這瓶名為夏特什麼碗糕的名酒直到最後,一時之間,也很難判定這是來自病態執念的結果,還是細膩雅興的極致表現。增永無視邦生的表情,徑自從口袋取出開瓶的名酒,因為他實在沒興趣跟一個中年大胡子演出間接接吻的戲碼。於增永發出一個滿足的吐息之際,烏飼警長對他提出問題:

“增永先生,我還有一個疑問。”

“哦,什麼疑問?”

“就是你提過的那個什麼哥爾契克將軍的黃金,東堂伸彥先生也曾略有表示,但我還是不明白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增永盯著烏飼警長一本正經的眼神,不甚舒坦地以衣袖擦拭沾濕的胡子。對於純樸的中年警長來說,比起這一連串的詭異現象,黃金或金塊之類的故事,還比較容易理解。

“那是增永捏造的故事。”

邦生不經意插嘴。

“增永先生的意思是,俄國人的確在烏拉爾埋了黃金,但此烏拉爾卻非彼烏拉爾,因為在俄語中的烏拉爾,指的並不是北海道的深山地帶,而是俄國與歐洲交界的那座大山脈吧。”

答案頓時堵在增永的咽喉,他咳出酒精汽化後所形成的氣息,接著以長長的舌頭舔過嘴唇。

“這真是個奇妙的巧合,不愧是小說家,能夠做出連我也想不到的解釋。”

烏飼警長還想繼續開口,卻聽見殘存的遊客在呼叫警察,中年警長站起身,朝著聲音的方向跑去,邦生目送著他的背影,同時向增永說:

“我覺得你一開始就想到這一點,是白根尚人教唆你共謀策略,企圖摧毀東堂複合企業的經濟能力,對吧?”

邦生並不認為增永具有謀略家的資質,他雖然憎恨東堂複合企業,但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無奈卻與日俱增,不管白根尚人何時找上他合作,總之,他在一片迷惘中,仍然答應助其一臂之力。

為了使東堂複合企業選在烏拉爾這塊土地投資一筆以社運為賭注的事業,他們特地捏造這個故事,以刺激對方的欲望。

一九六〇年代,加拿大西部的英屬可倫比亞州的冰河與萬年積雪當中,據說發現大批身穿帝俄時代軍服的男性屍體,相傳這些人便是哥爾契克和他的部屬,五百噸金快已經隨著他們,沉睡在冰河深處,之後也不見下文。比起這群人不穿任何禦寒衣物就直接越過柏林海的故事,藉由烏拉爾這個名詞在日、俄文發音中奇妙的巧合所杜撰的騙局,反而較為合理。

關於哥爾契克黃金的傳說,今後也將會藉由充滿非分之想的人們繼續流傳下去吧,有可能成為小說的題材,也有可能被人利用,成為乍欺詐騙的工具。無論如何,這一切都與邦生毫無關聯。與增永分道揚鑣之後,應該不會再有見麵的機會了吧,也許他會以哥爾契克黃金為題材,寫一本冒險小說,在若幹年後,在大眾娛樂小說界現身。

不過,東堂伸彥對於哥爾契克黃金應該沒有太大的感覺,他的興趣是針對烏拉爾這塊土地。

伸彥積極開發烏拉爾的舉動,反而使增永更堅信他虛構的傳說也許真有其事。結果,原本各懷鬼胎的思慮,竟引起了交互作用。

東堂伸彥與白根有希子由略高的位置俯看相馬父女。

“想不到叔父就這樣死了。”

伸彥笑道,他並不是在慶祝叔父的死,而是因為在這種場合下,除了笑別無他法,但笑得十分空虛,因為他一直處心積慮想打倒的敵人,已經消失在他麵前,讓他頓失目標。不過從今以後,他還是必須活下去,努力充實自己的生活,而最大的生存意義就在他的身邊。

“讓我們把話說開吧,你有權利責備我,在這之後,有希子……”

有希子文靜白皙的側麵,仿佛是阻隔伸彥的一道大門,伸彥並不急於敲開這道門,他往前走了二十步左右,來到邦生父女所在的位置。經曆一場怪奇現象之後,他帶著同是受害者的神情,向對方打聲招呼後,無奈地指出一個事實。

“狼群完全消失了,連一匹也看不到。”

伸彥微微張開雙手,烏飼警長不解地側著頭說道。

“它們到底上哪兒去了呢?”

“它們並沒有消失,而是回到屬於它們的地方。”

邦生這番話,讓伸彥帶著不可思議的探索目光望向比自己年輕的小說家。

“哪個地方?”

“時間的彼岸。”

連邦生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在現實中使用這種裝腔作勢的句子,他略帶倦意向睜大雙眼的烏飼警長笑道。

“我覺得那應該不是野狼,很抱歉這完全是出自我的臆測。”

黑夜與霧氣糾纏在一起,雙雙湧入人們的視野,仿佛在作最後的掙紮,又像是入侵的異次元世界在逐步退卻時,所發出最後的一口氣,喘息、呻吟與低喃似乎開始具象化。烏飼警長輕顫著身子低聲問道。

“如果不是野狼,那又是什麼呢?”

“也許是卡尼斯·吉魯斯,不過我不確定。”

“咦?這跟野狼不一樣嗎?”

“好像是野狼的祖先,出現於冰河時期,一萬年前,曾經大批棲息在北半球各處。”

“是白根尚人召喚他們來的嗎?”

伸彥問道,包括增永在內的三個男人同時注視著邦生,葉月暗自竊喜:“看,到最後還不是要我爸爸來解開謎題。”

在數萬年前,一片不知名的大沙漠,有一群為追逐獵物而疾馳於其上的卡尼斯·吉魯斯,應該是白根尚人超越時空,召喚他們來的吧?也許他曾經在他女兒麵前展示過這個力量,也或許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的能力。

為什麼野狼們不會中彈而死?因為它們早在幾萬年前就死了。這塊烏拉爾土地很可能就是屬於從長存於記憶中蘇醒的地靈之一。那個深暗的洞穴就是扭曲時間與空間的魔性能源天然井,而這股能源又與白根尚人的力量相呼應,於是造成了一連串紊亂的悲劇。邦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嚐試說明他的觀點。

“相馬先生,你想警察會相信你的說法嗎?”

“大概不會相信,想也知道。”

其實連邦生自己已很難完全相信這個假設,他隻是藉著疑似科學的理論,強迫自己取得表麵上的理解。不過,最好是放棄鑽牛角尖,退一步海闊天空,因為大自然的神秘力量遠超過人類的小聰明,這次事件就是當自然的力量與人類的意誌形成螺旋狀糾纏時所造成的結果。

屈服於神怪學說,雖然不怎麼心甘情願,但邦生所看見的隻是一個巨大的物體,或是巨大的影子,若真要從影像來推論實物還相當困難。好像在《小王子》一書裏曾提到,帽子的影像看起來好像是一條吞了大象的蛇。

“我並不強求有人能為此事做出合理的解釋,也不願賣弄個人無憑無據的淺見,比較起來,最辛苦的應該是東堂先生你才對。”

伸彥聽了邦生這番話點點頭,表情充滿了一種莫名的解脫。

“總之,就是要重新開始,於公於私都一樣,有許多事必須進行,也還有更多事必須解決,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將這次事件作個了結。”

“死亡人數有多少?”

“大概有一千人以上,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雖然這句話對死者不大尊敬,但由於目前是旅遊淡季,因此,這樣的死亡人數已算是最輕微了。”

如果現在是滑雪旺季,也許會超過十倍,也就是將近一萬人喪失性命,縱使量的多寡並不代表質的好壞,不過想到得救的九千人,就會覺得慶幸不已。

“警察一展開調查,就會將我列為這一連串事件的頭號嫌疑犯,他們會認定我這麼做的動機,就是覬覦叔父的財產與事業……”

“我想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因為在摩天大樓倒塌現場,無論怎麼調查也找不到爆裂物的使用痕跡,要破壞那麼巨大的建築物,不使用爆裂物是辦不到的,如果警察將範圍擴大,就可能追究到負責核發建築許可證明的官員。”

“這麼說……”

“沒槍,就是以天下無敵的‘原因不祥’做結束。”

邦生心想:事情到此也是個不錯的結局。崩塌的一棟摩天大樓將事件的真相埋入地底,地底的事就隨它而去,應該回過頭來,正視地麵上的責任問題,無論在事業或感情方麵。

有希子走近伸彥,將披在肩膀的上衣擱回伸彥身上,然後在他耳邊低語。邦生移開視線刻意回避,思慮頓時也躍向遠方。

北海道的烏拉爾這塊土地在尚未命名之前,曾經是蝦夷人與大自然共存的天地,也因此一直屬於未開發的處女地。東堂複合企業花費巨額投資,造就這塊遭人遺棄的土地,成為新時代的寶庫,絕對是個值得肯定的做法。

但是烏拉爾為何會遭到遺棄呢?是因為這裏是個濃霧與沼澤密布的原野嗎?或是這裏存在著一個不準人類碰觸的東西?而這東西隻有與大自然共存的人們才了解。他們明白隻要侵入這個場所,就等於違反了天地人共同遵守的法則與秩序,正因為了解這一點,他們才不願靠近。

“主動采取侵略行動的,往往是人類……”

邦生喃喃自語,葉月不安地望著父親難得一見的嚴肅表情,但她臉上立刻露出一線曙光。

“爸爸你有沒有聽見?”

葉月搖著邦生的右手說,而邦生也聽見了,一個不算動聽,卻相當具有穩定人心作用的廣播正逐漸靠近。

“我們是警察,前來幫助各位脫險,已經沒事了,請大家安心……”

警察來的一點都不遲,他們正好趕來揭開序幕。

當太陽的第一道光芒投射在地麵時,詭異的濃霧消失了,一切又恢複正常運作。邦生望著眼前的光景,內心想著:要是這時嘴裏再銜根煙,就更煞有其事了。

葉月也貼近父親,但心裏想著的卻是另外一回事。當她在地底直盯著那道暗不見底的裂縫時,白根有希子曾經低聲說:“我聽父親說過,這是一口井,當這口井所湧現的奇妙能源出現了另一個接棒人,那我父親便能得到解脫。”

白根尚人應該是死了,在他死前則可能已經“解脫”了吧?如此一來,這個“接棒人”又是誰呢?葉月感覺那時白根有希子的口氣仿佛已經有所覺悟……不過在“那口井”吹出一股無形的怪風之際,葉月也在現場。

葉月全身打顫,不禁往父親靠的更緊,而父親也以右手抱住她的肩頭。葉月定下心後,便眺望著眼前的救援隊雪橇與熙來攘往的警察伯伯們。大自然的節奏恢複原有的輕快美妙,並乘著清晨的光與風全麵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