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漸漸過去,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十一月,可現在的天氣一反常態,比以前熱了許多。但是,出於某種被誤導的尊重,中國大使及其隨員到來時,海軍部會議室裏麵的火爐仍然燒的得很旺,而勞倫斯就站在它的前麵。他今天經過了精心的打扮,穿了最好的製服,在這場漫長而又難以忍受的會見中,他那件深綠色的毛料大衣的襯裏已經漸漸被汗水濕透了。
在巴勒姆上將身後,門外官方指示器上的羅盤指針表明了穿越英吉利海峽上空的風向:今天北轉東北風,晴;很可能直到現在仍然有一些海峽艦隊的船隻在監視著拿破侖的港口。他肩膀挺直,盯著寬闊的金屬盤,試圖通過這樣的思考來轉移一下自己的思緒;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能夠應付得了那些集中在自己身上的冷冷的、不友好的目光。
巴勒姆停止了講話,掩口咳嗽了一下;經過精心準備的那些華美的詞句並不適合從他這張笨拙的水手嘴中說出來,因此,在每一句尷尬、猶豫的話結束時,他都會停下來,神情緊張、近乎諂媚地掃視一下中國人。在平常情況下,這並不是可稱譽的表現,但現在,勞倫斯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理解巴勒姆的處境:他們已經預料到中國方麵可能會帶來一些官方的消息,甚至可能派一個外交特使來,但是誰也沒想到中國的皇帝竟會派自己的弟弟繞大半個地球來到這裏。
永瑆王爺隻要一句話,就能使兩國陷入戰爭;此外。他表現出某種天生地威嚴:對於巴勒姆的每一句話,他都一直保持著令人無法捉摸的沉默;他的暗黃色的長袍光彩照人,上麵繡滿了龍;他那長長的、戴著珠寶裝飾的指甲緩慢而無情地敲打著椅子地扶手。他甚至看都不看巴勒姆:他隻是冷酷地、咬牙切齒地直盯著桌子對麵的勞倫斯。
他帶了大批地隨從人員,這些人站滿了屋子的各個角落,護衛們穿著絮有棉絮的盔甲汗流浹背、頭暈眼花地站在那裏;此外,還有同樣多的仆人,隻是這類或者那類的服務人員。大多無事可做,沿牆而立。使勁地用寬大的扇子扇著風。有一個人站在王爺的身後,很明顯是翻譯,每當巴勒姆說完一段話後,永瑆王爺一抬手,他就會在王爺地耳邊小聲說著什麼。
另外兩個官方特使分別坐在永瑆王爺的兩側。他們隻是馬馬虎虎地被介紹給了勞倫斯,一句話也沒有說。較年輕的一位叫孫凱,冷冷地看著整個過程。平靜地聽著翻譯的話。年紀稍長的那位大腹便便,長著一簇灰白胡須,漸漸被熱浪擊潰了:他的頭耷拉到胸前,半張著嘴吸氣,手甚至幾乎已經扇不動扇子了。他們都穿著深藍色的絲綢長袍,做工幾乎和王爺的長袍一樣精細,給人留下了深刻地印象:在西方,當然從未見過這樣的使團。
在這種場合裏。即隻要表現出卑躬屈膝的奴態,即使比巴勒姆更有經驗的外交官,都有可能得到原諒,但是勞倫斯卻無法低頭附和;盡管他本人曾經非常強烈地希望事情向好的方向發展。他本希望能為他的事情辯護,私下裏甚至幻想事情能夠暫緩;相反地是,他在談判中受到了指責。認為作為一個海軍上尉,他應該行為審慎,這一切都當著外國王爺和他的隨從的麵,就好像他們聚集在法官席上聽著他的罪行。盡管如此,他仍然盡力克製自己,保持沉默,但是最後巴勒姆kao近他,以紆尊降貴的態度對他說:“很自然,上校,我們會記得安排給你另一條孵化出來的龍。然後……”此時。勞倫斯終於忍無可忍。
“不行,先生。”勞倫斯打斷他的話,說道:“很抱歉,但是不行:我不會那樣做的,至於另外一個職務,還是請您給我免去吧。”
在整個會見過程中,坐在巴勒姆邊上的空軍團的波厄斯上將一直保持著沉默;聽到這話,他隻是搖搖頭,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然後把雙手交疊著放在了大肚子上。巴勒姆憤怒地看了勞倫斯一眼,對他說:“可能我說得不清楚,上校;這不是請求,這是一個命令,你必須執行它。”
“我寧願先被絞死。”勞倫斯平靜地說,絲毫不在意自己正在和英國海軍大臣說話:如果他仍然是一名海軍軍官地話,這意味著他職業生涯地結束,即使他是一名飛行員,這樣做對他也是毫無益處的。然而,如果他們打算把泰米艾爾送走,送回中國去,他作為飛行員地生涯就會就此結束:他永遠不會接收在任何其他龍上的位置。對於勞倫斯來說,沒有一條龍可以和泰米艾爾相比,他不會接受孵出來後將是第二好的龍,即使軍團裏的人排著長隊等待著這樣的機會。
永瑆什麼都沒有說,但是緊緊抿著嘴唇;他的仆人騷動起來,用他們的語言小聲討論著。勞倫斯察覺出他們的輕蔑語氣,但這種輕蔑更多的是對巴勒姆,而不是對自己。最高長官很明顯也察覺到了這一點,盡管他努力地保持著平靜,但是臉上還是漸漸lou出複雜而憤怒的神色。“上帝作證,勞倫斯:如果你認為你能在英國政府和叛亂之間立足的話,那你就錯了;我想你大概忘記了你的第一職責是對你的國家和國王負責,而不是對你的龍負責。”
“不,先生;是您忘記了。正是因為職責,我給泰米艾爾帶上了鞍具,犧牲了我的海軍軍銜,那時並不知道他是一個真正不同尋常的品種,更不知道何為‘天龍’。”勞倫斯說,“也正是因為職責。我帶著他經曆了艱苦的訓練,並開始艱難危險地服役;因為職責,我讓他冒著失去快樂,失去生命的危險進入了戰爭。我不能用謊言和欺騙來回應如此神聖的服役。”
“夠了!”巴勒姆說。“別人還以為讓你交出你的長子呢。如果你無法忍受失去是因為你把他當成了一個寵物,我很抱歉……”
“泰米艾爾既不是我的寵物也不是我的財產,先生,”勞倫斯突然打斷他。“他同我一樣,或者也像你一樣。是為英國服役,為國王服役。你讓我對他撒謊,因為他不選擇回到中國去。我無法想象如果我同意那麼做了,我還可以要求得到什麼樣的榮譽。”他已經無法控製自己,補充道:“事實上,我很吃驚你會提出這樣地建議——非常吃驚!。”
“哦,勞倫斯。見鬼去吧!”巴勒姆完全不顧禮節地說道。在加入政府前他曾經擔任了多年的海軍軍官,他地情緒爆發說明他仍然是一名不成熟的政客。“他是一條中國龍,理所當然應該更喜歡中國;無論如何,他屬於他們,這個問題到此為止。小偷並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名聲,陛下的政府並不希望得到這個稱號。”
“我知道我是如何得到它的”如果不是快被酷熱擊垮的話,勞倫斯早就爆發了,“我完全拒絕這樣的指控。先生。這些先生沒有否認他們將蛋給了法國;我們在法國地軍艦上奪到了它;在海軍法庭上,船和蛋最終被判定為合法的戰利品,這一點你應該非常清楚。我無法理解泰米艾爾為何仍然屬於他們;如果他們如此擔心‘天龍’拖離他們的控製,那當他還在蛋裏的時候就不該把他送給別人。”
永瑆哼了一聲,打斷了他們的爭吵。“非常正確,”他說。他的英語帶有濃重的口音。正式而緩慢,但是抑揚頓挫的語調使他地每一句話都透lou出威嚴,“將龍天乾的第二顆蛋送往海外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愚蠢的做法。如果不這樣,現在大家就不用爭吵了。”
這句話讓兩個人都安靜了下來,有那麼一會兒,誰也不說話,隻有翻譯平靜地將永瑆的話翻譯給其他的中國人聽。然後孫凱用漢語意想不到地說了什麼,永瑆用尖銳的眼光盯了他一眼,孫凱馬上謙恭地低下頭,不敢向上看。但是勞倫斯仍然得到了一個提示。那就是他們地使團裏可能意見也不一致。但是永瑆打斷了這一反應,語氣表明不允許有任何進一步的評論。孫凱也不敢再說什麼。永瑆很高興已經壓製住了自己的下屬,又轉過來對他們補充道:“然而,不管什麼樣不幸的機遇使他到了你們手中,但是龍天祥是本來打算送給法國國王,而不應該成為一個普通士兵的坐騎。”
勞倫斯僵住了,“普通的士兵”被激怒了,第一次,他轉身直接看著王爺,用同樣堅定的目光和王爺冷酷而輕蔑的眼光對視著。“我們在和法國交戰,先生。如果您選擇與我們的敵人結盟並為他們提供物質上的幫助地話,就不該怪我們在公平地戰爭中得到他。”
“胡說!”巴勒姆立刻大聲地打斷了他的話。“中國不會和法國結盟地,絕對不會的;我們當然不會把中國看作是法國的盟國。你不應該再這樣對王爺殿下說話,勞倫斯。管好你自己!”他又惡狠狠地小聲補充道。
但是永瑆並不在意他的cha話。“你現在是在為你的強盜行為辯護嗎?”他輕蔑地說,“我們並不關心野蠻國家的習俗。商人和小偷如何讚同互相之間的掠奪,天子並不感興趣,除非他們像你們一樣選擇去侮辱皇帝。”
“不,殿下,沒有這樣的事,一點也沒有。”巴勒姆惡狠狠地看了勞倫斯一眼,匆忙說道,“我們陛下和政府對於皇帝隻有最誠摯友誼;我向您保證,沒有任何侮辱性的行為。如果我們早知道蛋裏是一個非凡之物的話,如果早知道你們的反對,就絕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現在你都知道了,”永瑆說,“但是侮辱仍在:龍天祥仍然帶著鞍具,得到的待遇不比馬好多少,可以預見到他仍然被用來擔負重擔。承受戰爭中地所有野蠻行為,而且他的同伴僅僅是一位上校。與其這樣,還不如把他的蛋沉到海底去。”
這句話真是令人震驚,勞倫斯高興地看到這句無情的話使得巴勒姆和波厄斯像他一樣吃驚和無語。甚至永瑆自己的隨從,那個翻譯也已經開始退縮,不安地移動著,並沒有立刻將王爺的話翻譯給其他中國人聽。
“先生。我向您保證,自從我們知道你們的反對。他就沒有被駕馭過,一點也沒有。”巴勒姆恢複過來說道,“我們盡最大地努力讓泰米艾爾-也就是龍天祥-過得舒適,盡量糾正對待他的不足之處。他不再被分配給勞倫斯上校,我對您保證:最近兩周他們連話都沒有講過。”
這樣地暗示令人痛苦無比,勞倫斯感覺到自己最後一點脾氣也被消磨光了。“如果你們真的關心他是否舒適的話,你們就應該考慮他的感受。而不是你們自己的願望。”他提高聲音,用在暴風雨中練就出來的豁亮聲音說道,“你們抱怨他被駕馭,同時又要求我把他騙到鏈條中,這樣你們就可以不顧他們的願望而將他拖走。我不會那樣做地;我永遠也不會那樣做,你們這些該死的家夥!”
從表情上看得出來,此時,巴勒姆更希望將勞倫斯用鐵鏈拖走:他的眼睛幾乎凸出來。放在桌子上的手馬上就要抬起來;就在這時,波厄斯上將第一次說話了,他打斷了勞倫斯的話,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夠了,勞倫斯,閉嘴。巴勒姆。這裏不需要他再做什麼了。出去,勞倫斯!立刻出去!解散。”
長期服從的習慣起作用了:勞倫斯猛地衝出房間。這一次波厄斯上將的幹涉使他免於因不順從而被逮捕,但是他卻一點也沒有感激的感覺;千言萬語堵在他地喉頭,甚至門在他背後重重地關上了,他還轉了回來。在門口兩側站崗的士兵正興致勃勃地粗魯地看著他,就好像他是供他們娛樂的展覽品。在他們公開、好奇的注視下,他控製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在更加徹底地背叛自己之前,他迅速轉身離開了。
巴勒姆的話被淹沒在厚厚地木板後麵,但是他那高昂的聲音一直斷斷續續地跟著勞倫斯。直到走廊的盡頭。他感覺自己沉浸在憤怒當中。呼吸急促,視線模糊。不是因為淚水——完全沒有淚水,隻有憤怒。海軍部接待室裏站滿了海軍官員、辦事員、政治官員,甚至有一位穿著綠色大衣的飛行員拿著急件在人群中穿行。勞倫斯艱難地擠到門口,將顫抖的手深深地cha在大衣口袋裏,以免被人們注意到。
他衝進了擁擠而喧鬧的傍晚倫敦街道上,懷特霍爾街上都是回家吃晚飯的工人們,到處都是出租馬車車夫和坐車者穿過人群時的叫喊聲:“讓開!讓開!”此時,他的情緒像周圍的環境一樣混亂,他kao著本能毫無意識地在街道中穿行;直到他地名字被喊了三次,他才意識到有人在叫他。
他猶豫地轉過身去:他不願意勉強自己去回應以前同事一句禮貌地話甚至隻是打個手勢。但當他看到是羅蘭上校而不是一個無知的熟人時,他鬆了一口氣。他很驚訝在這裏看到她;可以說非常驚訝,因為她地龍伊科斯西德姆是多佛陣地的陣型領導者。她不太容易從她的職責中分身出來,而且無論如何,她不能公然地進入海軍司令部,女性官員的存在會使“長翅龍”隻要女性軍官駕馭的偏好為人知曉。為了防止公眾的反對和反感,空軍軍團一直保持著這個秘密;勞倫斯最初很難接受這件事情,但他慢慢適應了這種想法,現在不穿製服的羅蘭在他的眼中反而感覺怪怪的:她穿著裙子,為了掩飾,她還披著厚厚的鬥篷,這些裝扮看上去並不適合她。
“我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地跟了你五分鍾了,”一到他身邊,她就自然而然地挽起他的胳膊說道:“我在那個巨大的建築物中徘徊,等著你出來,後來你急匆匆地徑直從我身邊走過去,我差點就追不上你了。這些衣服真夠麻煩的;希望你能原諒我給你帶來的麻煩,勞倫斯。但是不要介意,”她溫柔地補充道,“從你的臉色我能夠看出來事情不太順利:我們走吧,去吃點東西,你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
“謝謝你,簡;很高興看到你。”他說,盡管他覺得自己吃不下任何東西,但還是跟著她到她住的旅館去,“但是你怎麼來這兒了?該不是伊科斯西德姆出了什麼問題吧?”
“什麼事都沒有,如果他不讓自己消化不良的話,”她說,“沒事,但是莉莉和哈考特上校進步很大,因此,蘭頓可以安排他們每天巡邏兩次,給我放了幾天假。伊科斯西德姆以此為借口一次吃了三隻肥牛,這個可憐的貪吃的家夥;當我跟他說我要把他留給桑德斯——新的第一中尉——照顧,過來這邊陪陪你的時候,他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因此我換上了一身能夠在街上走的行頭,跟著送信的人來了。哦,該死!你能等一下嗎?”她停下來,使勁地踢著,把她的裙子抖鬆:裙子太長了,掛在了她的鞋跟上。
他抓住了她的肘部,她才沒有倒下,之後他們放慢了腳步,繼續穿過倫敦的街道。羅蘭男人般的步伐和帶有傷疤的臉吸引了很多粗魯的目光,雖然她自己並不在意,但是勞倫斯開始怒視那些盯得太久的過路人;她注意到他的表現,說道:“你非常生氣吧?不要嚇到那些可憐的女孩子們。在司令部裏的那些家夥對你說什麼了?”
“我猜你大概聽說了,從中國來了一個使團;他們打算把泰米艾爾帶走,但是政府並不打算拒絕。”勞倫斯說道。說這些話時,他感覺到一陣劇痛,就好像有人壓著他的胸骨。他能夠非常清晰地想象這樣的場景:泰米艾爾會一直待在破舊、古老的倫敦營地裏,在未來的幾百年中幾乎沒有人用他,沒有勞倫斯或者他的戰友陪伴他,也沒有人給他讀書,隻有在一些小的送信的龍執行任務時,他才能看到自己的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