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張弼士每到一地,照例要辦三件大事;他對港城的山川曆史、風物人情作了詳盡考察後,又與大官商盛宣懷暢談煙台開埠三十多年。盛宣懷果真是他的“知音”嗎?
多年來,張弼士已經形成了鐵打不變的習慣每新到一地到了煙台也不例外事。在等待盛宣懷召見的日子裏,張弼士有充裕的時間做這三件事。
煙台的製高點是塔山,因那裏有高聳的“三合塔”而得名,塔下有一座太平庵,像膠東眾多的道教“洞天”、“福地”一樣,是“全真派”勝跡。“儒”、“佛”、“道”三教教祖在這裏同享二爐香火,的確是一件祥和的太平氣象。太平庵掩映在翠山秀水之中,所以遊人如織,道徒之外,俗眾也多,尤其在春意盎然的晴天裏,絡繹不絕的遊客把山崗裝點得好不熱鬧。
陪著張弼士登山的是盛府的文案杜新波,還有地方名流安伯炯。張弼士的兩個侄子張成卿與張子章也相伴隨行。天氣晴朗,風和日麗,大家心情十分愉快,說說笑笑的來到了塔山腳下,往上嶇,而是山口停著一輛馬車。就要爬山路了。突然,愉快的心情被破壞了——不是因為山路崎這是當時通用的一種代步工具,一匹馬拉著用席子或者氈子圍成的“轎”車,外地人稱之為“馱轎”,煙台人卻呼之為“苫子”。苫子裏多是中產以上人家的女眷。張弼士詫異地問:“此地女眷也有踏青的習俗?”
“不!”杜斯波接過話茬兒,這大多是那種歡場女人。煙台街上少爺多,有升‘消費城市’的夙根。名士風流,攜妓遊山是常有的事。
張弼士默然,歡樂的氣氛一掃而光。
安伯炯怪異地瞅了杜新波一眼,不無揶揄地說道:“真是後生可畏,新波不僅學貫中西,對煙台的地方花柳也深有所知。”“哪裏,哪裏。”杜新波訕笑一聲,擋了回去,領著眾人疾步登上了山頂。
從塔山縱目北望,煙台可真是個美麗的地方:背依青山,襟帶大海,腳下有數道鬱鬱蔥蔥的山嶺,山嶺之間有四條泛著清波的河流,丁丁冬冬地奔向大海。遙望北海,一碧萬頃,白帆點點,山島聳立,海天一色,美不勝收。
特別是滔滔波浪搖撼著的幾座聳峙的海島,簡直是萬匹蔚藍色的錦緞上鑲嵌的黑色寶石。帆影點點,在萬裏晴空之下輕柔地滑動,更令小城充滿了溫馨。張弼士沉浸在山海美景中,心境自然變得恬靜了,不過他更感興趣的卻是這裏的氣候。他想起了一個法國人,一個誘使他把投資目光集中到煙台來的法國人。那是剛剛過去的一年,他擔任了清廷駐檳榔嶼的首任領事。按照慣例,新任領事在上任之後,要向殖民當局和各領事館遞交照會。這天下午,張弼士到法國駐巴城的領事館進行禮節性拜訪,好客的法國領事邀請他共進晚餐。宴席之間,賓主頻頻舉杯,談得十分投機。
張弼士覺得酒味芬香綿甜,便問:“閣下,這是什麼酒?”“三星斧頭牌白蘭地,我們法蘭西帝國鼎鼎有名的美酒!”法國領事自豪地說,“我們法國人以這種酒令全世界如癡如醉!”張弼士端著的酒杯放了下來,不知為什麼,他感到法國領事的自豪中有點過分的東西。果然,法國領事在自豪之餘又開口了:“我們法國人會造葡萄酒,因為葡萄酒像法國女郎一樣熱烈而溫柔。你們煙台也出產非常好的葡萄,如果用來釀造葡萄酒,酒質定不比我國的白蘭地遜色!”
這話觸動了張弼士埋藏在心底的一個夙願,他立即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便笑著問:“你這一說,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請教高見。”“你不知道,親愛的密斯特張。”法國領事帶著幾分酒意,滔滔不絕地講起往事,“當年,我們英法聯軍攻占你們北京的時候,我也被征調在軍中服務。當時我們就是在煙台登陸的,最初就駐紮在那個叫煙台山的地方。我們發現那裏的氣候跟我國的波爾多非常相似,而生產的葡萄一點也不比波爾多差。後來,我作為隨軍神甫,駐紮在貴國的天津附近,我國的士兵經常從煙台運來葡萄,利用攜帶的小型壓榨機軋出葡萄汁釀酒,味道十分甘醇,並不亞於我國的白蘭地。當時我曾萌生過一個誘人的念頭:瓜分中國後可以到煙台造酒。遺憾的是貴國與我們簽定了《天津和約》,我們隻能撤走,美好的計劃落空了。”說完,法國領事聳聳肩,攤攤手,臉上露出悵然若失的表情。當晚,張弼士失眠了。他徹夜思索:“祖國的煙台既然有如此優勢,為什麼就不能造出最美的葡萄酒來與法國白蘭地抗衡呢?外國人能做到的,中國人也完全應該能夠做到!煙台的葡萄用小型壓榨機,還是士兵業餘釀造,都可與正宗的法國白蘭地媲美,如果辦一座大型釀造廠,正規生產,完全可以造出壓倒他們的中國名酒。那時,就是中國的名酒讓全世界如癡如醉了!”想到這裏,他心情十分振奮,睡意全無,在腦海中漸漸形成一個不可磨滅的計劃——到煙台造葡萄酒去!現在,他就在煙台的土地上領略這“優勢的自然條件”了。沐浴著習習的海風,他感到了一種微醺,一種陶醉,真的像葡萄酒一樣的溫柔。他像一個臨陣的將軍一般,躊躇滿誌,決心在這裏開拓一番宏偉的事業。
“你看這四條河,”安伯炯遙指北麵,“最西邊是通伸河,中國是西南河和東河,最東是虹口河。虹口河一帶比較集中的那片紅瓦房,是近幾十年洋人的別墅群,當然也有些與洋人交際的高等華人的住宅。最西邊冒黑煙的地區是工廠和作坊。民宅集中在兩河之間,西南河兩岸多灰瓦青頂,而東河附近則是青灰與紅頂相間。子民傍河而居,不失古風。”張弼士凝神佇立,遙望著那蜿蜒而下的河水,幾乎是本能地問:“船呢?”安伯炯不解:“你說什麼?”“我說船口北方的河流無舟楫之利嗎?”“不錯。這四條河早年不乏舟楫灌溉之利,隨著人口增加,隻有洗濯之便了。”張弼士陷入了沉思。他走南闖北,考察過不少城市,深知“傍河而居”與“依海而立”是農業城市和港口城市的分水嶺。江河旦成為城市的血脈,往往阻礙了城市的規模。不錯,巴黎靠著塞納河,倫敦靠著泰晤士河,然而那河都通船,河流其實是港口的延伸。
煙台,他即將創業之處,雖說開埠已有三十年,港口條件又那麼好,可是碼頭不僅小得可憐,而且雜亂無章,莫非與這種“江河文化”有關嗎?瞧眼前這地方士紳,那種對“傍河而居”的怡然自得,隻怕會令煙台永遠與大都會無緣……
那麼,他將來生產出的葡萄酒,又怎麼銷售出去呢?
安伯炯沒有注意到張弼士的沉思,或者是他還根本不能理解這位來自南洋的巨商那種“天馬行空”的思緒,隻是一味地盡地主之誼:“你瞧那遠方的島嶼,多麼像一個巨大的靈芝?這就是秦始皇東巡,三次登臨的芝罘島。島上有不少‘千古一帝’留下的‘鴻爪’,島邊有一條旱路通煙台市區。從那裏正直朝南,就是我們的腳下。勘賣家稱這是一條‘龍脈’,煙台的興旺發達就全靠這條‘龍脈’了。”
張弼士啞然失笑。他深知自己的廣東老鄉中不乏“踩地氣者,煙台人稱之為”南方蠻子“據說踩著了”好地氣把祖先約遺骸遷人這新的塋地,就可以令子孫後代做大官,發大財,他曆史對這種不經之談嗤之以鼻,不想流風所及,煙台的名流對此也難難樂道。安伯炯的話題一轉,又侃侃而談起煙台的曆史:在這條線上,離我們最近的是‘所城’。所城其實是本地的說話,指的是奇山守禦千戶所所在的地方,有城無市。朱元璋馬上得天下,大明立國,重視武備,在天下要害之地遍設衛所、洪武三十一年,徐國公東巡,見這裏地勢險要,歸而奏本,得旨而築城,斯為煙台之根。所城當年也是虎踞龍盤,固若金湯的。你瞧,現在四門抗存,敵樓高聳,馬道交叉,厚牆可覓,足見是所足以屏障京城的軍營了。
至於現在城牆已不再方正,東部及西南有不少房舍,那是開埠不久,因撚軍東掠才出現的。鹹豐大行那年,煙台奉旨開埠,西人潮湧般東來,四鄉子民也趨之若鶩,煙港一地人口劇增,房舍緊張、光緒二年,撚軍飛掠,為防撚患,於城牆上夾竹壘土,撚撤而廢,撒竹而為屋,其勢不可擋,乃開埠使然。“張弼士不語,他知道撚軍的進軍膠東曾給士紳們帶來很大的惶恐。然而正是這種大規模的義軍流動才狠狠衝擊了安伯炯們引以自豪的”所城“他們的觀念,他們的準則,都不得不接受挑戰,至少原來的城牆不那麼”神聖“了。”所城往北,那個古色古香的建築群,是‘福建會館’,改日我陪你去參觀。稍北就是‘大廟’,也是個十分熱鬧的所在。它的兩翼,店鋪林立,‘煙台街’由此而得名。你是商界巨擘,未來必執煙台街之牛耳。“張弼士報之謙遜的一笑,繼續聽安伯炯高談闊論:再往北,那個燈塔聳立的地方就稱之為煙台最開化的地方。”知道。“這時張子章開口了,”我們在上海就聽說過,這次來煙台,老遠用‘千裏眼’(望遠鏡)看這裏,果真是名不虛傳,堪稱煙台的‘外灘’!煙台山聳立在海上,風光十分秀麗,這裏集中了很多的外國領事館。南麓有一條海岸街,街中有一處外僑俱樂部,是旅煙的英、法、德諸國外僑遊樂的場所;洋行也集中在這裏,美孚石油洋行、茂記洋行、信豐洋行是其中之犖犖大端者。
作為中國郵政發端地,煙台郵政局也設在這裏;當然還有洋人開設的醫院,法國修道院、修女會等等。西方文化的載體在這裏比比皆是,確實是煙台“得風氣之先”的標誌。張弼士仁望著這個地方,心中漾過一種將軍臨陣的興奮和激動,也有一種大企業家的深沉思索:是的,煙台確實是塊“風水寶地”。這裏有古老的傳統文化,處在齊魯之邦,民風無疑是淳樸的;東方文化的負麵影響由於受到了血與火的衝擊,已經七零八落了,這時又有了“舶來文化”。一向寧靜封閉的儒教文化在中國有著根深蒂固的影響,要衝擊它是很難的,所以煙台可稱“得天獨厚”。僅僅二十幾年,就這麼集中地看到了“西方文化”的景觀,這令他對在煙台創業充滿了信心。他深信在多種文化衝撞交融之後組合的煙台街,自己創辦的釀酒事業定會大有作為。他造的是洋酒,但體現出來的“酒文化”卻將集東西方文化之所長,是整個人類文化的“結晶體”。他在煙台創業的決心不會再動搖了。然而,這種“東西方文化”的撞擊具體進程又會怎樣呢?會不會也產生負麵影響呢?果然,仿佛在為他的思索作注腳似的,安伯炯喟然歎道:“開化是開化了,隻可惜也有傷風化,袒胸露背的女人竟在那裏招搖過市,實在不成體統!長此以往,人心必將不古。”是‘煙台山’了。煙台山下洋房林立,當局這時,杜新波與張子章竟不謀而合似的,同時怪異地瞪了安伯炯一眼。安伯炯毫無察覺,繼續說他的煙台山:“這裏看得還不太清楚,如果站在毓璜頂上往北眺望,就會發現整個煙台街仿佛一隻展翅的燕子,一頭拱進了北海,那燕子頭就是煙台山,而兩翼則是沿著海岸的市區。煙台街東西長,南北短,名符其實。”眾人凝眸跳望,確實仿佛看到了一隻展翅投海的巨燕。右翼因為翠山的遮擋不太完整,但蔥鬱的翠色恰成那掩映在綠樹中的紅瓦樓群的襯托,越發有一種朦朧的生機;左翼則是一隻鐵灰色的翅膀,擁擠著眾多矮小的民房,稍遠處還可看到工廠裏高大的煙囪,冒著嫋嫋的黑煙。張弼士望著這隻匍匐在渤海灣中的燕子,沉思著:未來的釀造廠該蓋在哪裏?選址的問題已經縈繞在他的心頭。這件大事等待著他來拍板下山的時候,在太平庵前麵的戲樓上看到了兩乘“苫子”的主人:幾個瓜皮小帽中夾著兩個梳彆的女人。兩個女人穿紅著綠,忸怩作態,浪笑聲在戲樓上回蕩,也許“香巢”的空間太小了,她們才到山頂來一展風流。
杜新波迎了上去,說道:“張君,果真是名士風流呀!”
安伯炯在一旁癟嘴,心中說:“爾等也配稱什麼名士!”
那位被稱為“張君”的瓜皮小帽從“色界”中驀然抬頭,一把推開偎在身邊的粉頭,慌忙打招呼:“原來是杜兄。你怎麼也有雅興登山?”
“我是奉命陪南洋巨商鳥瞰港城的。”杜新波抱拳答道,“來,我為你紹介一下。這位是張弼士先生,這位是張子章先生,這位是張成卿先生。”
張弼士淡淡地點點頭,張成卿木然地微微一笑,張子章卻像一個地道的商人,伸過手去,連聲說:“幸會、幸會!”
杜新波又將這位“張君”向前推了一步,說道:“這位是所城裏有名的大戶,‘宏昌當’的長子長孫張永福先生,煙台街鼎鼎有名的‘張家少爺’。”“張家少爺”矜持地笑笑,默許了杜新波的“恭維”。
這時,另一個“瓜皮小帽”跳了出來:“還有我呢,你怎麼不紹介紹介?”
杜新波愕然,不知眼前是何許人也?
“瓜皮小帽”自報家門:“我乃林木森也,筆名六木,天津的報紙上段見成名。有幸跟張氏眾先生相識,他日有文牘之類的事,當可效犬馬之勞。”
林木森陰陽怪氣地說著,見眾人冷淡,便對著“張家少爺”道:“眼前是你的闊本家,你還不趕緊認祖歸宗?”
“張家少爺”立即諂笑可掬了。
然而張弼士卻仍舊淡淡的,他仍在思索著選址的大事。
第二節
張弼士的“三件大事”受到了盛宣懷的幹擾。登萊青兵備道道台兼東海關監督盛宣懷迫不及待地要接見張弼士。盛宣懷,字杏蓀,又字幼勳、衍生,號次沂、遇齋、補樓,江蘇武進人。一八四四年出生在官僚世家,比張弼士小四歲,但身份地位卻比張弼士高得多。所以,他雖然電邀張弼士北上煙台,但怎麼與張弼士晤麵卻頗費了一番躊躇。本來他該去碼頭迎接的,這是人之常情,何況又要結為新友。但是卻有“官”之常規束縛著,他不能有失官威官儀呀!
按說,張弼士也不是“白丁”一個,剛剛過去的~八九巳年,張弼士被委任為駐檳榔嶼的總領事、大小也算是個外交官了。然而,這“總領事”官階幾品?比他大,還是比他小?他是堂堂正正的四品大員,一個總領事不同於欽差,欽差他哪裏敢電邀?遞手本還來不及呢!可是按照外交慣例,這總領事又是代表朝廷的,他不是不懂外交慣例,可是又決不能向他屈膝。這理由也很簡單,“總領事”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簡任的,算不得朝廷命官;何況,在國人的心目中,外交官是“假洋鬼子”,在滿朝文武的眼裏,不過是事“番奴”的角色,為正人君子所不齒,他得顧忌“物議”。老實講,他尚有點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政聲欠佳,須得小心翼翼,不要授人以茶餘飯後的話柄。
於是,他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派“五姨太”代表他去了碼頭。
這樣一方麵涉及不到官場禮儀,他與張弼士的交往純屬私人行為,誰置微詞隻會自討苦吃;另一方麵對張弼士也有個交待,誰不知道盛家五夫人能當盛宣懷半個家?五姨太圓滑的交際才能定然不會使張弼士不悅。這個代表可謂“得人”。
至於“幹女兒”傳玉娟的陪同前往,他是事後才知道的。兩個女人的心思他洞若觀火,未免啞然失笑。五姨太顯然是防患於未然,打著自己的小算盤;不過,傳玉娟這顆算盤珠是不會聽任她撥拉的。五姨太是否別有用心不得而知,傅玉娟的欣然同往會不會見異思遷呢?
這類問題在盛宣懷謀大事的頭腦中隻是一閃而過,他想的更多的是如何能使張弼士這位財神爺心悅誠服地掏自己的口袋。盛宣懷經營的事業太多,太需要錢了!頂好能有很多很多的張弼士供他選擇,令他改變這種“捉襟見肘”的局麵。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要見張弼士。但如何見麵又令他大傷腦筋:顯然,不便於在道台衙門裏接見,眾目睽睽之下誰給誰叩頭請安?無論誰先屈下膝來都有礙觀瞻,有失體統;顯然,也不便於在張弼士下榻的旅社,他堂堂朝廷命官,四品道台,無論出於什麼目的,也不至於屈尊到這步田地,移尊去拜訪一個商人——即使他是個巨商。
事涉官場,一件普通而尋常的小事也會變得十分複雜。
思慮再三,還是他的“幹女兒”出了個絕妙的主意——在太古洋行裏見麵。
約定時間,洋行會晤,既不需要拘禮,又不會惹人注目。朋友私交,自由自在,“漢宮威儀”統統扔一邊去。
——切都由傳玉娟來安排。她本來就是太古洋行的職員,接待顧客是份內之事。至於張、盛兩位“顧客”的特殊身份,隻要她緘默其口,誰能得知?何況這次會見又是在太古洋行經理的別墅辦公樓裏舉行。
太古洋行經理的別墅樓緊靠著大海,開啟北窗就可聽到“嘩嘩”的濤聲,又可見到滔滔的海浪。在二樓的陽台上,吐口痰都能吐到大海裏。這裏環境幽雅,海風宜人,實在有超凡脫塵之感。傳玉娟真會找地方。
兩個見麵,略事寒暄,就說到了航運——這是很自然的事,兩人都有辦航運的曆史,彼此有共同語言,又在壟斷中國航運代理業務的洋行別墅裏,怎能不說航運?
“振勳兄在南洋創辦裕昌輪船公司的壯舉實在令人致敬。”盛宣懷先發製人,“真是大長了國人的誌氣!”
盛宣懷所說的“創辦裕昌”是指這樣一件事——
十幾年前,張弼士在吧城別墅裏用過早餐,吩咐管家道:“後天我要到新加坡去辦理商務,你去碼頭為我買四張‘官艙票’。”
“是!”管家應諾而去。
第二天,管家把買回的船票送給張弼士。張弼士一看頗感不悅,說道:你真不會辦事!當初我交待的不是四張‘官艙票’嗎?
管家麵有難色地說:“先生,你不知道,德國郵船公司規定,不準我們華人乘坐官腔,隻許乘坐統艙。沒有辦法,我隻得買了三張統艙票。這張官艙票還是希爾醫生親自去買的呢!”
張弼士二聽,立即感到民族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損傷,他拍案大怒:“真是豈有此理!欺人太甚!”拍案猶感不足,又將船票撕得粉碎,狠狠地向窗外扔去。眼瞅著紙屑在海風中飛舞,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他就像二隻被激怒了的雄獅,茁屋裏踱來踱去。
“先生,”管家怯怯地問,“新加坡還去不去了?”
“我要坐中國船!”來回踱步的張弼士猛地停下腳步,大吼聲,發出了這樣的宣言。
稍停,見管家愕然,他驀地清醒了,於是飽含淒苦地問:“為什麼沒有中國船?”
是的,為什麼沒有中國船?這個問題在噬齧著張弼士的心。管家沒法回答他,他卻早有了答案。他的心為這答案在流血。國家羸弱,被列強欺侮,在疆土之外,華人被視為“賤民”。他多麼希望有掛著青龍旗的輪船鳴著汽笛乘風破浪昂首於世界大洋之中啊!可是,清廷上上下下數以千計的花翎都去爭權奪利,弄得國計民生的正事荒疏,倒是官場的黑幕重重,哪裏會見到中國大船的煙囪?
“不去了!”張弼士堅毅地回答,“清廷不辦商船,就讓我張振勳來辦吧!我要為唐人爭氣,為民族爭光。備車,我去麵見亨利,要求注冊登記!”
張弼士雷厲風行,說辦就辦,他大步流星地跨出別墅,找他的老朋友,荷蘭殖民當局的提轄亨利去了。
很快,張弼士在吧城創辦“裕昌遠洋航運公司”之事便獲得了荷蘭殖民當局的批準。他先後買了三艘海輪,接著又在亞齊開辦了“廣福遠洋航運公司”。這兩個公司在張弼士的兩個親屬——張耀軒、張榕軒兄弟二人的積極籌辦下,終於在當年臘梅飄香的季節正式通航。中國第一批飄著大清龍旗的僑辦遠洋海輪,遊弋於新加坡、吧城、亞齊、香港等地的海麵上。
張弼士為輪船公司製定了“為華僑服務”的宗旨,並特別指示:不許德國人購買官艙票!
中華民族是禮儀之邦,講究的就是禮尚往來,但也主張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來而不往非禮也。對崇尚‘大日爾曼主義’的大鼻子,就該對他們的民族優越感予以回擊!
張弼士辦輪船公司可不單單是為了發財。但是,他卻很快決定要與德國的郵船公司展開競爭。
他指示裕昌、廣福兩個公司降低船票價格,開展優質服務,廣泛招攬乘客,目的在於迫使德國郵船公司取消不準華人購買官艙票的歧視性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