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8章 最終回 孟婆(1 / 2)

在我人生後來的短暫歲月裏,我總喜歡在腦中一次次描摹爵爺迎著箭雨衝破箭陣時的情形。卻始終無法拚湊出那完整的畫麵,我貧乏的想象,無法支持我在空泛的想象裏看到,在那密集的箭雨中,爵爺是如何衝破死亡的屏障,將皇帝帶到了命運的另一端的。

在那樣的生死關頭,他能倚仗的,隻不過是一根木頭門閂。

我一遍遍想象那時的屬於他的輝煌盛況,想象他是如何將那平淡無奇的門閂舞成一道生命屏障的,那看不見的屏障又是如何讓帶著死亡的無情尖嘯撲向他身體的箭矢,又在觸碰到屏障邊緣的同時,如何以同樣快的速度迅速紛紛跌落,墜於塵土的。

我的想象總是止於從漫天的火光中衝出的爵爺,卻無法真正看到他是如何以天神一般的豪情與勇氣,近乎奇跡的完美的武技身手,震撼到所有的人。讓那些恨他的,與他處在你死我活境地的人,也無法被他的無敵的神勇折服。

我無法想象這一切,我隻是對著爵爺的背影跪倒,將頭埋進泥土中,絕望得甚至忘了呼吸。

我已忘卻了自己身周是即將將我吞沒的大火,我的淚流不出來,也許是因為火勢太猛,將我的眼淚蒸發,也許是因為我的人生,已經欲哭無淚。

我隻知道後來有人將我從地上一把抱起,然後,我聽見風聲,那是抱著我的人在奔跑,我聽見呼叫聲,那是廝殺時發出的無意義的呼吼,再接著,我聽到慘叫聲。

那是被利刃砍傷身體後難以自持的尖叫。

但是那麼多嘈雜紛亂的聲音中,我再也沒有聽到過箭雨的聲音。

我聞到濃烈的血腥味道,我看著斷肢在我眼前飛舞著落地,那是一隻手,還握著拳,卻已經離開了身體,永遠無法將手掌坦然地鬆開。

我心頭湧動著悲號,卻無法張口呼喊。

戰場就是這樣的麼?刀刀見血,你死我活。

爵爺與先生,就是這樣闖過一次次生死關頭,原來這一切,比我想象中的還要艱難,還要難以承受。

我錯過了他此生的最後一戰。

後來我發現,其實,我錯過的,是他一生的每一場戰役。

我隻是和孟眉一樣在家中等待捷報,等待他安然回歸時的笑臉。他出征,他凱旋,這中間的擔心惶恐,在我們,隻是一場鋪墊,隻會讓重逢更加喜悅。

但我卻從來沒有想過,他離開我們時所麵對的那一切,是身處寧靜後院的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想象的凶險。

每次送他出征,我都知道,他定會回來。因為他每次離開時,都曾答應過,他會回來。

但這一次,當孟眉已死,當他撲向那黑暗中的箭雨時,他是不是在心中已暗自向這個世界告別。

那麼,他與孟眉重逢了麼?

我想,他一定已經與她重逢,拋下了世間的一切羈絆,放下最後一點眷戀,如此無畏地蹈死,又怎能迎不來重逢的結局?

後來我聽孟廣說,當爵爺帶著皇帝殺出了血路,後麵的衛士們也一鼓作氣將反賊們打到四散後,就在一切仿似已塵埃落定時,爵爺卻終究免不了,被利刃穿心。

但,那一刀戳進的心,早在三年前,已經死去。

我隻能這樣去想,才能讓自己不被這樣的結局打敗。

英雄已死,隻剩下我們這班碌碌的凡人,在紅塵裏繼續打轉。

抱著我突圍的人是孟廣,他因為護駕有功,隨著皇帝入京。

太後和她調來弑君的那一支小小的軍隊,在皇帝被爵爺帶出箭陣時就已崩潰。我不太懂得她是如何硬下心腸決定殺死自己的親生兒子,更不能理解,她為何會願意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被大火燒死亂箭射死?

江山,在她的心中,就真的比自己的骨肉更重要?

爵爺帶著皇帝衝到第一進院子時,太後已敗。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死的,死於誰手?

但我知道,當皇帝一個月後頒發詔書宣布太後的死訊時,她在史書上會被歸類於壽終正寢的那一類安享過天年的有福氣的太後。

我在皇帝離京的那天回了陳宅,荒涼的院子裏隻有一抹白色的人影。我本以為那是龐珈姿,但,我聽見了笛聲。

婉轉的笛聲悠揚哀傷,那是小指才會有的哀傷。

她果然沒有死。

我沒有與她相見,事實上,一曲終了後,我再也得不到她的音訊。

我坐在爵爺的書房中,想到那夜龐珈姿對我說:“那麼多人死了,你卻不死。”

我默默地喝一口酒,皇帝在離開江城前秘密處死的人,聽說都埋在了那個已成火場廢墟的縣衙後院。

我不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但是我可以想象,如我這般的知情人,本該與那些亡魂一起,擠在那片焦土下的局促土坑裏,無法超生。